兩年的時間，並不算長。
    我睡了兩年，醒來時，夙雅已是青絲作白發。
    他從不和我說話，也不和任何人交談，隻再看我的時候，流露出淡淡的憂傷，幾不可見。
    他的身體很不好，風亭說，夙雅曾在斷崖上立了七天七夜，那裏的風本就極冷，又加上那幾日雨水甚多，從此便落下了病根。
    塵漣說，小璧，你不要怪夙雅，夙雅也是迫不得已，彥竹笑是他爹，他不能不救，而你，又偏偏是明清遠的兒子。
    說不清，道不明，我隻知當年明家被武林正派血洗之後，我便淪為奴仆，後來將我從清倌坊裏救出來的便是夙雅，亦父亦兄亦師亦友。
    我總會想起，那日，夙雅喚我“明公子”時的心情，那一刻，他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心如刀絞？
    我從沒提過“彥竹笑”這三個字，或許是刻意回避，或許是厭惡之極以致不願提起。每當我為夙雅梳理那如雪銀絲時，總會有種莫名的衝動，總想揪住彥竹笑的衣襟，狠狠地將他打倒。他欠夙雅的太多，那一日，若不是他，夙雅又怎會承認殺我爹的人是他？
    不久，玉韶陽也來看我，我對他說，玉尊主，我想帶夙雅離開這裏，換一個地方，或許對夙雅的身體會好一點。
    玉韶陽抬起眼，看了我很久，琥珀色的瞳仁幻化出異樣神采，是我從未見過的，然後，他說好，走了，就不要回來。
    當天傍晚，我們便離開了。玉韶陽讓人置了一輛馬車。挺寬敞的一輛車，車廂兩側有大小不一均可抽拉的小櫃，我一看，藥材，衣物，幹糧……該有的都有了。車廂裏層還有些精致的儲物盒，上麵是各護法的紋飾，塵漣的那份，上刻一朵“清水芙蕖”，風亭的那份則是一個的“風”字，清暉的是“冷月幽幽”，還有一份，上麵印著個“六角冰淩”，我回頭望了眼玉韶陽，帶著一絲疑惑，他淡淡道，“那是回雪的。”
    回雪也是四大護法之一，我都快忘了，那個跟了我七年的小女婢，整日裏想著怎麼欺負我的小丫頭！
    “她有沒有哭鼻子？”我很不正經地對著玉韶陽問道，玉韶陽難得地扯了扯嘴角，沒吭聲。
    “你才哭了呢！”“朝天椒”的脾氣一點沒變，聲音裏卻多了幾分少女的柔和。我無奈地搖搖頭，側過臉，便見死丫頭兩眼紅紅的，一雙細長的鳳眼腫得如核桃般大小——都這副尊容了，還死撐！
    我上前幾步，一把將她擁在懷裏，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個姑娘家，也該收斂點了，要不以後誰敢娶你呀！”
    回雪被我嚇的不輕，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了，呆呆地望著我，連拳頭都忘記揮了，渾身都在哆嗦，打擺子似的，連帶著我的手臂也抖起來。
    “少……少……”口中囁嚅著，半天就道出一個字。
    我朝她做了個鬼臉，笑道，“直接叫我名字吧！”
    回雪狠狠抖了一下，駭得我以為她要動手打人了，忙放開她，往後跳了一步，待到站穩時，隻覺眼前一花——美人竟主動投懷送抱了！看來今日注定“命犯桃花”，好運勢啊！
    “死沉璧，你個混蛋……”
    壓抑的低泣帶著似嗔似怨的口吻，聽得我真真舒暢無比，心情甚佳！忍不住想再戲弄回這丫頭，故意湊近她耳旁，低聲道，“你喊得好親切，好深情啊，不會是當真喜歡……”
    “啪”！
    果真樂極生悲！
    這巴掌來的又快又猛，打得又準又狠，一聲脆響過後，我便覺得眼冒金星，大地回轉！這丫頭的脾氣半點沒改，反而更勝從前了！
    危急關頭，玉韶陽很厚道地幫了我一把，道，“回雪，別鬧了，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我很佩服玉韶陽，這些年，氣勢猶存，未減半分，一開口便能讓人折服，連“朝天椒”也不例外。回雪本想再給我一巴掌，如今卻乖乖地退到一旁，隻是用目光狠狠剜了我幾眼，看得我心驚膽戰。
    “明公子，其餘幾位護法因有事在身，不便前來送行，雜物銀兩都備足了，兩位趕緊出發吧，或許能趕在天黑前入城。”
    我斂了笑，雙手一捧，對著玉韶陽道，“多謝玉尊主，替我謝謝各位護法。”又對回雪微微一笑，“丫頭，後會有期啊！”
    回雪撇撇嘴，扭過頭，不去看我，我好笑地瞧了她兩眼，上了車。夙雅一直安靜地坐在車內，我不知道他是不願意告別，還是在害怕告別。一手不自覺地伸進布簾，不久，一隻微帶寒意的手伸過來，握緊我，冷熱之間透出絲絲安慰。長鞭一揮，長馬嘶鳴，四周的景物在視野裏紛紛向後疾馳。
    十二年前，夙雅帶著八歲的我來到這裏，叫我認字，陪我習武……
    十二年後，我二十歲，這一回，是我帶著夙雅離開，不帶留念，不存哀傷，陪在夙雅身邊，這樣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