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清秋，鎖情秋，故秋難掩似江情；美人淚，香滿袖，孑立園中幾斷腸。
    （一）
    又是風雨愁煞人的殘秋，心蕭索，漫悲涼。眼見得這深雨打芭蕉，珠圓玉潤，依依嚀嚀。樹枝虯勁，落一地淒惶；繁花滿園，踏萬朵落英。唯東籬幾株金菊，悄然綻放，為這天地之間增了幾朵亮色。
    她，側臥於幾榻，慵慵散散地觀簾外雨簾。身上淡青色的旗袍發著微光，曲線玲瓏，肌膚通透潤如脂玉，漾著雨花的眼似要將你淹沒，淹沒在淡淡的愁鬱之中。淡挑秀眉，靈光乍現，這樣靈秀的女子，怎能不讓人為之心動？她天生就有這種魔魅，而冰泉冷澀，弦凝暗結，別有愁恨，此時無聲。她，一生下來，就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的世界永遠是喧鬧的，然，這鬧，卻永遠都沒有她的一份……
    錦繡的莊園，處處是織錦雕花，她生於名門繡戶，繡工繡娘成千上百。繡藝傳神，倘掛滿園錦緞綢花，引疾蜂浪蝶翩舞，亦非奇事。隻是，再耀眼絢麗的富貴牡丹，也難敵自然靈動之感。她始終在找尋一種出俗於眾，強勝自然的繡法，幾年如一日，可終究未果。
    簾落雨歇，清冷驟襲，滿園綠肥紅瘦何處？爭落，爭落，落入汙泥不見，化成泥更護殘花。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清秋怎鎖得住？愁似風溢，到底是吹了幾片黃葉出去，正堪堪落在了文雅儒秀的文士身上，似她的清魂，牽牽縈縈。
    “清秋！清秋！”吳清秋，無情秋，多冷清的名字，恰恰如她。而從火一般的女子口中脫出，就換了一番滋味。燦菊華人，破院而入的女子照亮了整個院落，映得清秋覺到刺眼。兩個聰慧的女子，一個冷如冰，一個熨似火，竟是最好的朋友。心意相通，靈犀穿了玲瓏竅，清秋心裏想的，正是晏語剛剛脫口的。這，讓她感到欣喜，也覺得懊惱——倘若此語自她口中而出，不知是何等的泠聽悅人。
    “清秋，一起去學堂接我弟弟，順道……再一起去看看那個英俊倜儻的先生。”晏語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敢做敢說，心中所想的從不在清秋麵前避諱。清秋點了點頭，遂了她的意。況且她也覺得那位先生才高八鬥，風度翩翩，心中的仰慕亦不是一點沒有。
    眉飛入鬢，貌非奇俊，卻難掩英氣。這先生，琴棋書畫，樣樣皆精。但又不似坊間的白麵書生，孱弱欲墜。他文韜武略，駕馭自如。鎮子去年的紅花賽中一舉奪魁，攜紅花於高台傲笑的，是他！那時的盛景，她猶自記得。
    （二）
    鬧鼓喧天，人議紛紜，響烈了原本清清淡淡的四月天。幾位精壯的年輕人躍躍欲試，皆有誓奪紅花之誌，赤裸著上身，炫耀著各自的實力。唯他，始終一襲青布長衫，孑立風中，瀟然灑然，目光卻是堅定得瞬也不瞬。清脆的鑼聲響起，喝彩聲也隨之震天，她緊緊攥住手中的紗絹，眼波逐著那襲青色。紅綢的飄帶飛揚，五彩的鍛旗勁舞，許是攀得太高，她看不到那抹青衫。撥開人叢，擠到台子的最前麵，眼中的期許流瀉。登高，折花，似君臨天下，勝者非他莫屬。她心放下了，但放不下的是滿心的激動喜悅，她多希望他能夠看她一眼，隻要小小的一眼，將所有的希望鼓勵裝進去就好。而他又怎能注意到這冷落無聲的清秋？他身處盛春，棄了這淒清微冷的四月天，滿眼豔紅，喜氣橫溢。她曾有一刻的怔忡失神，旋即笑笑，低頭擺弄著月白的紗絹絲帕。絲帕已被洇濕大半，正巧就是鴛鴦戲水之處。輕輕地歎了口氣，正待回身，眼前的火紅正似她麵上的桃雲，刻意地停留了一刹。抬起頭，看到了他的笑意，也許不隻是對她，因為那笑很快就轉到別處去了。正如他的青布長衫一樣，瞬息沒入人群，不知何蹤……
    是淵源還是姻緣，教她今日又能夠見到他。他的名字是李錦然，她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心裏，像是鐫在三生石上一般，永世難消。然，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嗎？清秋，清秋，獨上西樓，深院鎖清秋。他隻是客氣地向她們點了點頭，謙謙君子，溫良如玉，不是孟浪蜂蝶，卻有如清波微風，撫了她的心弦。錚然脆響，多想就此同他，譜一首琴瑟合鳴，生生相依。心頭熱湧，衝淡了雋永的水墨山水，她盡是盛景的世界中，恐是要多住進一個人來了。
    錦然還在堂中講畫，晏語拉著她溜進畫堂。孤寂的山水，工筆細作，濃、淡、焦、清配合得極為妥帖，好畫！她眼眸深了深。幾葉枯蝶飄零，江南水畔，殘柳扁舟，破蓮斷橋，沒有其他的顏色，僅用墨的勾勒，便足以展出這份慘淡清涼。衰揚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容若不愧是一代文傑，這兩句配這畫，再得意不過！正想著，身旁女子的一句“衰揚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讓滿堂為之一震，紛紛側目。她睇見兩個人眼中的光輝，更聽見他讚好詩她讚好畫的互揚。這一刻所結成的兩個人的世界，絕對不允許第三個無相關的人涉足，她除卻心傷，還能怎樣？
    （三）
    黯了光華，落了紅妝，她喜歡他，但他不知道。暗戀是最懦弱最安全的愛情，因為他不知，便不會被拒絕，當然，也失去了被他接受的機會。書院畫堂中，她拈一片落葉，提筆調墨，寥寥幾筆，靈動活現，脈絡分明得好似真實。她很想畫紅葉，那一似她與他初見的紅，彼時心動易得的卻是此時心痛。他終究是喜歡了言明“衰揚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的女子，從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眸中就看得出。似水的柔情，似春風拂柳，連曉的春雨，抹亮了整個世界，看來清秋，到底是不適合他啊！
    秋水迷離了她的眼，淚滴下，歿於濃墨中，恰如繁漪般圈暈，氤氳了她的顏色。前方是他，那個文采翩翩的書生，奪人性命的君子，豈知她斷腸？擰皺了手中的絲絹，強作笑顏，壓下胸中的澎湃，輕輕點了點頭。他的笑容令所有人感到溫暖，但她不要誤解，一旦誤會了，便是深淵，再難回頭。然，又怎能止她心旌的搖曳？喜歡一個人，他不經意的一個轉頭，一片回眸，一掬粲然，都像是為了自己而生。小心地拈起一片片溫暖，擦拭幹淨，時不時地拿出來看看，心，也就安了。而數量少之又少，更覺珍惜，像是來自於他的施舍。人家不小心的棄物，自己卻又奉若珍寶，可悲嗎？可憐嗎？她就像是一個願受嗟來之食的乞丐，承別人的恩，別人的情，仍要強賦歡顏，心中的苦，有誰知道？
    “我和晏語，要成親了。”描花燙金的朱紅喜帖刺了她的眼，最後一絲希望被粉碎。他們如此，她該怎麼辦？怎麼麵對這種尷尬的位置，又如何去麵對這種尷尬的感情？不遠的將來，連這嗟來之食都快要享用不到了，她呆愣了半晌。“好恭喜你們大婚當日我有份禮物相贈”默然在紙上寫下一行娟秀的小楷。“什麼大禮啊？”饒有興味的目光燃起，又是那讓人受不了的溫暖笑意，這樣做，真的很殘忍。輕搖螓首，清淺酌笑，轉身離去，清俏的月白旗袍在風中蕩曳，而今，蒼白得一如她麵……
    他們就要成親了，無奈的歎息刹那間在秋風中凍結，她的人也在這涼風中枯萎，似一現的曇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今無悅己者，她堪為誰容？縱使金花雕飾，又有何意？上好的西湖龍井，取天之冰露，地之精華，茶香原本嫋嫋，卻被這貪心的秋涼盡數吸去，僅餘幾片枯幹的茶莖澱在杯底，與杯底的青瓷花共舞。情愫暗生，從心底一直蝕到顏容，憔悴損。她多想大聲叫喊以抒胸臆，怎奈半分聲音都發不出。隻能任這難載的愁緒盡數堵在心裏，壓住情緒，欲罷不能。拂碎青花瓷的茶杯，龍井澤了黃泥地，看滿地狼藉，終究心中不忍，俯身去撿，又被痛噬。十指連心，狹長的血口向外湧逝鮮紅的瑪瑙，青瓷上斑斑的血跡，強似秋天大好的落楓林。她立了半晌，忽地眼前一亮，匆過永園小徑，往花蹊深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