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在家等了兩天，第三天宮裏就果然派人來了。前天玉環派人接了劉氏，今天是殷氏和玉翎。
    重重宮門次第開，龍池清風蕩秋波。百花園內，玉環裹了件素紫的披風，正在幾叢鴛鴦菊旁觀賞，一側的女官見玉環看得認真，小聲道：“娘娘若是喜歡，回頭讓人摘幾枝插瓶？”
    玉環搖搖頭，直起身，小宮女眼明手快的幫玉環扶了扶發髻上的玉蜻蜓，對麵的石徑上有宮女領著殷氏和玉翎正朝這邊來。
    玉環率先走近一旁的石亭，亭內早已鋪好地毯，掛上了簾幔，桌上擺著新鮮的瓜果點心，還有茶香嫋嫋，顯然已是準備多時了。
    解下披風，玉環在鋪了錦墊的石凳上坐下，女官就已領了殷氏和玉翎進來。
    “見過貴妃娘娘。”殷氏和玉翎齊齊向玉環行禮，玉環站起身，快步走到殷氏和玉環跟前，一手牽了一個，不滿道：“嬸嬸和妹妹也要跟我生分了嗎？”
    殷氏連聲說不敢，玉翎卻嘻嘻一笑，“姐姐，我好久沒見過你了，越來越漂亮了呢。”
    玉環眼睛一澀，忙遮掩道：“快坐下喝杯熱茶吧，這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涼了。”的確是很久了啊，自不明不白的進宮，直到現在，她都沒能與人好好說說話，沒人能分擔她心中的苦痛。
    殷氏和玉翎一人找了張石凳坐下，淺碧茶湯注入白瓷茶杯，每人麵前被奉上了一杯熱茶。
    玉環掃了眼亭內肅立著的女官和幾個宮女，淡聲吩咐：“你們都去外麵候著吧，本宮要與嬸嬸和妹妹好好說會兒話。”
    女官略有遲疑，最終還是領著宮女們退到亭子外麵。
    玉環將一小碟切成薄片的哈密瓜放到玉翎麵前：“我記得翎兒愛吃新鮮瓜果，這甜瓜是西域進貢的，就是才從冰窖中取出，有點涼，不能多吃。”
    玉翎也不推辭，拿起雕花小銀叉就送了一片到嘴裏，泛著果香的甜，又有絲絲涼意。她的確愛吃新鮮的瓜果，也不是貪圖那口腹之欲，隻為了多多攝取維生素罷了。
    這哈密瓜萬裏迢迢從西域來到長安，也確是她平日吃不到的，有些東西，錢再多，沒有相應的權勢地位，她們想買也買不到。
    三人邊吃，邊閑聊幾句，玉環忽然麵露哀戚，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嬸嬸，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玉翎一早就知道楊貴妃是沒有生育的，倒是不吃驚，殷氏卻臉色一變，也壓低了聲音：“這事怎麼回事？”一個女人不能有孩子，尤其是身在後宮的女人，這意味著什麼，她們都懂。
    “進宮前，我已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隻是那時母妃新喪，不好聲張，所以除了……殿下和禦醫，並沒有其他人知道，”玉環說到殿下時，似乎用盡了力氣才能吐出這個詞，“進宮後沒幾天，陛下賜了我一碗藥，孩兒就沒了。”
    她永遠都沒法忘記，那時隨著汙血一起掉落下來的依稀可辨的男嬰，以及禦醫不忍的歎息，還有禦醫後來殘忍的宣告：由於胎兒月份已大，用的虎狼之藥損壞了她的身體，她不可能再擁有孩兒了。
    玉環雙手遮麵，殷氏輕柔的抱住玉環，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輕輕拍打著玉環的後背，從前的一點點芥蒂，早就拋到了腦後，怎麼說也是自己養了好幾年的孩子，能計較多少呢。
    玉翎瞪大了眼，一時不知心裏是何滋味兒，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皇帝所謂的喜愛與占有，她理解不了。所以，才會對楊家如此寬容嗎？
    在這之前，因為已知的結局和性格的差異，她對玉環並不能真正的親近；他們一家人對於玉環進宮帶來的壞名聲，理智上理解，心裏卻也還是有些介意，整個楊家的人來到長安後都拘謹了許多，生怕又有什麼不好的名聲傳出。
    可是現在，玉翎格外心疼玉環了，第一次這般近的直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這件事在玉環心裏埋了幾年，無法與任何一個人訴說，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能，隻有在將她養大的嬸嬸這裏，她才吐露。
    說出這件事，玉環情緒波動有些大，伏在殷氏懷裏無聲抽泣，外麵還有人守著，她連哭出聲都不敢，不然下一刻鍾可能就傳到陛下那裏了。
    哭了好一會兒，玉環穩了穩情緒，收住淚。她失去了愛她的夫君，失去了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兒，一個人在孤冷的深宮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不能在失去別的什麼了，反而要牢牢握住能把握的。
    這次進宮，玉翎本有別的事要跟玉環說，但眼下的場所和氣氛都不對，玉翎也就說不出口了，隻對玉環道：“姐姐，如果深宮無聊，偶爾也可以出來走走啊，曲江景致就很不錯的。”
    玉環點頭：“嗯，一定會的。”
    又說了幾句話，玉環揚聲叫了女官進來，“清荷，牌子呢？”
    清荷女官從袖中取出一塊烏木令牌呈上：“娘娘，令牌在這兒呢。”
    玉環接過，放在殷氏手上：“嬸嬸，這是出入宮禁的令牌，有了這塊牌子，你們可以隨時進宮來見我，母親那裏也有一塊。”
    聽說劉氏那裏也有了，殷氏便收下了令牌，不然讓劉氏知道，又是一場口角官司，為玉翎封郡主的事，劉氏見她一次就酸一次。
    時候不早，玉環派人送殷氏和玉環出宮，又囑咐玉翎有空就多來宮裏陪陪她，玉翎爽快應下。
    出了明光門，楊府的馬車就在門外的廣場上等候，玉翎扶著殷氏上了馬車，聽到一陣馬蹄聲自身後傳來，回頭一看，一位墨袍金冠的公子領著幾騎向宮門行來。
    玉翎不得不收回已經跨上馬車的一隻腳，轉身盈盈而立：“恒王殿下，真巧。”
    “的確是巧了，安陽郡主。”李瑱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韁丟給身後的侍衛，居高臨下的看著玉翎。
    玉翎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抽，這還是她頭一次聽人喊她新得的封號，感覺有點怪怪的，隻福了一禮：“殿下事兒忙，請先進宮吧。”
    “你這好像是要出宮了吧？”李瑱挑了挑眉。
    “是，”玉翎低聲應道，“殿下先請。”在這些王子皇孫麵前，她依然沒什麼底氣啊。
    “好。”李瑱也不多說，果真大步邁入宮門，看來真是有什麼事急著進宮了。
    玉翎再次爬上馬車，在殷氏身邊坐好，車夫這才駕著馬車駛離了興慶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