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寸心
    似乎沉睡了許久，醒來的我有些頭昏腦漲。腦下微微一動，這才發現原來我正枕在別人的腿上。這個長發披散一身褻衣的年輕女人，給我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倚在床邊，睡得很沉，一雙如蝶的睫毛隨著均勻的呼吸緩緩扇動。
    我很不忍心打擾她的安眠，我緩慢而費勁地挪動身子，終究還是驚醒了她。
    “娘，你醒了？”
    “你是誰？”
    “我是衣雲啊。”
    “胡說，衣雲是我女兒，我怎麼不認得。”我的氣息沒來由地紊亂起來，這次長眠後醒來，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好虛弱，我預感到自己行將就木的短暫未來。
    她吃驚地望著我。
    “你到底是誰？”我強壯聲勢，聲音更加顫抖。
    “郡天，水郡天。”
    這次換我驚訝了。對著她細細打量一番，我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清麗的少婦，跟水笑征從外頭領回來的野孩子長得別無二致，隻是，她似乎比那野小子年長了許多：“你穿了女裝？”
    “……”
    我心思百轉，終於勉強接受現實：“你，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本就是個女娃。可為什麼？”
    她猶豫著。
    “我快死了吧。”
    “不會的，大夫說娘——母親最近的情況好了很多。”
    “我不想糊裏糊塗地死掉，告訴我實情。”
    “母親一定要知道麼？”
    我費力地點點頭……
    雖然我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是水郡天的話還是將我驚得一次又一次失態。我從不知道，我那苦命的早夭的兒子竟然被狸貓換太子地成為了赤薇的太子，接著，又在女扮男裝的水郡天的輔佐下，成為赤薇的末代帝王。我從不知道，那個下令將我愛女玷汙的陰毒少年，竟是我朝思暮想的長子。我更不曾想到，水郡天真如水笑征所言，並非其私生子，乃是樓中玉跟施陰月所生。而水笑征對水郡天的一力提攜栽培，也並非出於他對摯愛的眷戀，乃是為了親子奪取王位安排的一步棋子。這個被我視若眼中釘肉中刺的少年，其實卻是我水家的保護神，何其荒誕。“水笑征，你騙得我好苦。”我淒呼一聲，幾乎再次昏厥過去。
    “母親不要太過傷心，我本不想告知，就是怕你太過難過。”
    我終於平靜一些，強自搖搖頭：“這是我們水家的報應。要不是水笑征癡心妄想，篡改了戰兒的人生，我就不會長年飽受喪子之痛，戰兒也不會害死衣雲，也就不會觸犯眾怒，搞得國破家亡。”
    “往事已成雲煙，母親自己保重才是。”
    “世上最悲慘之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了，戰兒和衣雲都先我而去，我在世上更無留戀。”
    “水戰——水戰並沒有死。”
    “什麼？”
    “我放走了他。但再也沒人知道他的蹤跡了。”
    “你既然知道水笑征一直在利用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幫我們？”我從不憚以最壞的想法揣測這個孩子。
    “他隻騙了我一件事，便是他是我的生父。我曾經也惱過他的欺騙，可是，養育之恩大過天，他對我的關愛無論出於什麼用心都是真實地被我感受到了。如果沒有他，我或許流浪街頭，或許早就餓死路邊，怎能衣食溫飽，更無法施展抱負。我確實遺憾，自己不能早日從天下和父命的選擇中找到正解，以至於將水戰送到帝王寶座之上，也將他送到了斷頭台前。”
    對於她的感恩、寬容，我無法不動容。我從未見過她的母親，那個被我視若情敵的女人，我對她恨過怨過鄙夷過，可現在，我好生嫉妒。嫉妒她能生下這樣一個女兒，又替她遺憾，不能看著她長大成人。
    我出身富貴，父母寵愛，兄妹和睦，世上一切之於我都是無可挑剔。可自從嫁給水笑征，我隻過了幾年安生日子，當我得知那個叫做施陰月的女子才是他一生摯愛後，我的人生便跌進了無盡的黑暗深穀。我認定，我的幸福，全都被她偷走了。我要報複卻無計可施。直到她的兒子來到水家，登堂入室。我開始不斷地折磨他，以轉嫁生活給我的悲劇。他是個怎樣的孩子呀，我讓他跪，他便跪，我讓他淋雨，他便淋雨，他不求饒，也不哭鬧，隻是用那雙清冷的明眸同情地看著我。
    天知道我多討厭他那樣悲天憫人的表情，象形而下，我更希望他哭鬧或者向水笑征告狀，可他什麼都不做，隻是默默承受。
    “這些年，苦了你。”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她蒼白的麵頰，不顧她的訝然。是啊，這麼多年，我從未對她和聲細語，她卻對我畢恭畢敬，一應用度與其他命婦無異乃至更甚，“你如此待我，我卻多番苛責，實在抱歉得很，今日我大限將至，這份債我唯有欠到下輩子還了。”
    “若要還，便是這輩子，下輩子太遠，我可不依。”她從未如此與我說話，看似無理，卻親近可愛。若我早能跟她華剛戈為玉帛，盡享天倫之樂，那該多好。
    “你何時學了衣雲的無賴，待我見到衣雲，便將你的作為告訴她，她定會笑話……”
    “你一向堅強，如何生出輕生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