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初光透過窗戶射進屋裏，灑落在床上的人兒，映得她的靈魂體如夢似幻，釋出淡淡的微光，半虛半實。
    沉緣的眼皮輕輕一顫，深呼吸，把精神歸回當下，然後緩緩睜開眼睛，側過臉凝著窗外的天色，忽地有一種錯覺，好像今天的白晝比以往的來得快。
    她下了床，換了一身衣裳，臨走前眼尾往角落掃過一眼，腳下微頓，眼底閃過一絲猶豫，然後猛地搖頭，深呼吸一口氣，斂去思緒，大步往前一走，關上門兒。
    與此同時，涼川恰好走過她，道了聲早，步伐稍微緩了一下，顯然在等待著沉緣走上來。「早安。」沉緣見狀，立馬跟上他的腳步，漾開一抹笑靨，涼川微微頷首，啟唇問道：「昨天的事情怎麽樣了？」
    「昨天你不就差點兒撿了那份譜子？他想讓我彈這曲子，我拒絕了，不過他沒把譜子要回去，倒是送我了，你說他奇不奇怪？」說完，涼川哼笑了一聲，冷冷地嘲道：「他把安魂音師當成什麽了？」隨隨便便就彈一曲，賣藝麽？至少人家賣藝還能賺錢，他倒是想得美，打算不給錢。
    想及此，涼川擰過頭，墨瞳一眨不眨，直直的盯住沉緣，沉緣滿臉迷茫，他幹麻了？當她欲要問出口的時侯，涼川的聲音忽然傳進耳朵裏。
    「下次再請你彈，記得讓他付錢。」他輕飄飄的說完，便率先穿牆而出，留下沉緣一個人目瞪口呆。
    她錯愕地瞪住那一麵牆壁，這真的是相伴了五百多年的同伴應該有的反應嗎？為什麽不是關心她，提醒她不要犯錯，而是讓她收錢？她怎麽從來不知道，原來涼川這麽愛財？
    她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調整一下神情，掛著一張和善的微笑，踏出湖泊小屋，抬眸瞧一眼上天，神明啊！安魂音師不是需要先到至清至透的境界嗎？感覺您看走眼了。
    瞧瞧那高大的身影，再瞧瞧那張寫滿冷峻的側臉，他就端著這副清清冷冷的性子五百多年，騙盡故鄉裏的無數靈魂，包括她。
    假！
    虛假！
    沉緣一邊靜坐在巨荷上，一邊在心裏誹訕涼川，直至風月亭裏出現了那位的身影，她才停了下來。
    那位的出現，意味著該來的舊魂都基本到齊了，她便揚手現出古琴，擰過頭對著涼川說：「化空曲好不？」她想著來一首化空曲，好好的淨化一下那位的執念，說不定減字譜的事情便到此為止。
    「隨你喜歡。」涼川頷首，撫過琴麵，唇邊難得稍微揚上，可見他對於沉緣的選曲也是挺滿意的。
    「先說好，今日不鬥了。」說完，她盯著涼川，等著他回自己一個好。
    涼川詫異的望了她一眼，雖然此時的沉緣披著麵紗，可以透過這雙彷佛會說話的杏眸，他感受到沉緣的認真，於是回了聲好。
    當兩張古琴的第一個音色落下，他們依舊多年如一日的，將彼此的默契心照不宣地獻給了曲子。
    遠在風月亭的那位卻是眉頭一皺，幾乎下意識便站起來欲抬腿走人，不過最後還是穩住端正的坐姿，隻是眸底略過一絲隱晦的眼神，投在全神貫注的沉緣身上。
    他已經在故鄉這麽多年，每日雷打不動的準時出現在安魂居，白尋生自是曉得他們當下在彈的是什麽曲子。
    在四百多年前，第一次聽到化空曲的時侯，他的盒子就這樣被淨化掉的，而今日是第一百零二次。
    靜心曲和淨念曲是他們常彈的，相對來說，化空曲出現的次數較少，除了以上兩個原因讓他記得如此清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化空曲是三大安魂曲裏，最能消耗他心神的。
    前兩者所釋出的能量，他倒是輕易抵擋得住，還能分神看看她，但是後者，他必須堅守心神，不能讓能量衝破防守，瓦解他的執念，就好比現在的狀況，甚至想要看她一眼都有氣無力。
    坐在巨荷上的沉緣合著雙目，十指熟練地在弦線上飛舞，心裏呼喚著無處不在的宇宙能量，仔細引導這股能量注入體內，朝向指尖那處，將它們撥送出去。
    化空曲是最能與宇宙能量完美結合的曲子，所需的能量往往比靜心曲和淨念曲來得多，而且很考驗安魂音師控製宇宙能量的精準。
    不過大部份的舊魂，執念沒有到很嚴重的程度，對他們而言，靜心曲跟淨念曲便已經可以幫助到他們，至於今日的決定，全是沉緣為白尋生準備的一番心意。
    倘然今次可以使白尋生放下執念，沉緣便不用再和他在減字譜的事情上有所牽絆，他也可以好好安心的去投胎，修煉靈魂，增長閱曆，實屬一舉兩得。
    因此，沉緣可謂是用盡心血去彈化空曲，注入每一個音律的宇宙能量都要比以往更上心。
    隨著時間漸漸的流逝，下午已經悄悄到來，化空曲也過了一半，飾品掉落的聲音愈發頻密，這一切不止是因為化空曲的關係，更多的是沉緣空前的認真，還有涼川的配合。
    他倆生來便吸引宇宙能量親近，幾乎每每彈曲也不用特地呼喚它們，它們自會纏繞在身邊，這便是宇宙賜予的天賦，也是要成為天魂音師的最重要的一點。
    不過今日的沉緣為了那位，一改悠閑之態，費心盡力的呼喚宇宙能量，龐大的能量幾乎都闖進沉緣的體內，反觀涼川引導的能量便沒有她的那麽多。
    離她最近的涼川自是很快察覺出來，聰明如他，仔細一想便猜得出來沉緣的用意，於是在彈撥間配合她，將一部份蜂擁而至的能量喚到自己那邊，免得沉緣出了什麽差池。
    雖然她本來的目的是為了讓那位好好的去投胎轉世，不過這樣瘋狂的呼喚卻意外的讓她的感知力有了進一步的增長。
    宇宙賜予的天賦是有高低之分的，若然起點不高，透過努力修煉也是可以幫助增長感知宇宙能量的能力，彈曲便是其中之一。
    沉緣當然感覺到自己與宇宙能量的連結更強烈，就好像它們本來待她如友，喜歡親近她，黏住在身邊，如今卻彷若孩兒遇見母親般，爭先恐後地想要衝進她的體內。
    對於這個意外的降臨，她感到既驚又喜，同時也在想，如今釋出的能量比以往多出幾倍，就算風月亭的那位身上的飾品沒全掉落，至少也會落下幾件的吧？
    這麽一想，她便急不期待的睜開眼睛，目光一下子便盯往風月亭，欲要看看這萬分期盼的畫麵。
    那位的坐姿是從頭到尾的端正，在沉緣朝他望過去的時侯，還揮了揮手打招呼，顯示出他從未受到過一分一亳的影響，讓沉緣看得不禁眼尾一抽，心裏不免有些泄氣和生氣，她那麽拚命，半分成效都不見也都算了，可他還那麽優哉遊哉的向她問好，請問她可以當作是挑釁嗎？
    殊不知，他倆二人的同心合力經已讓白尋生的心神陷入近乎搖搖欲墜的地步，要不是他苦苦的堅持著，加上他的魂體有著數不清的飾品，沉緣都能看得見堆積如山的飾品和白尋生一臉的蒼白了。
    白尋生忍住想重新抓住石桌的念頭，艱難的穩住模糊的視線，可是才剛穩好，卻不消一息便再出現重影，眸底彷佛看見好幾個沉緣。雖然他看不清沉緣的模樣，可他的腦海裏早已浮現她氣得臉頰發紅的樣子，嘴邊止不住上揚。
    這個小女孩，他怎麽會不懂她呢？傻瓜。
    曲子已經快要來到結尾，沉緣的目光始終留在風月亭那處，緊緊的定在白尋生的身上，然而深受注目的白尋生依然挺拔著腰，包裹在外的飾品同是亳無動靜。
    不久，盤旋在安魂居的樂聲停了下來，霎時頓入一片寂靜後，沉醉在忘我淨化的舊魂們逐漸思緒回歸，陡然發現遍地飾品，自己的身上早已被煙霧圍繞，紛紛彎身向巨荷的兩位道謝。
    以往，沉緣會站出來回應他們的謝意，今日卻是一反常態，涼川望了她一眼，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曉得她在盯些什麽，眼底略過一絲無奈，上前一步，對著巨荷下的舊魂們微微的頷首，便算是回應了他們。
    「沉緣。」他輕喚了一下，卻不見她有所反應，轉而往遠處掃了一眼，俐落的轉過身回去湖泊小屋。
    他和沉緣相處多年，自問不懂她十分，至少也有了解到六七分，深知她向來懂分寸，斷不會輕易犯錯，因此涼川不打算介入，他相信沉緣有足夠處理的能力。
    草地上的飾品已漸漸化為灰塵，隨風飄散，涼川的身影消失的那一瞬間，坐在風月亭的那位便起身了。
    沉緣皺著眉目，望住這道由遠至近的身影，死盯著他身上那些累贅的飾品，心裏算是想通了一件事情。
    本來，她心裏有些內疚，以為是他們的能力不足以淨化他的執念，所以導致他蹉跎了歲月。如今看來，不是他們的能力不足，而是他有心守住執念，不許他們淨化。
    那麽，他還來這裏幹什麽呢？
    刺耳的碰撞聲驀然停了下來，使得沉緣一下子回過神來，不知不覺的，他早已站在眼前，彎著身放下第二頁的譜子。
    她抿唇，攥緊衣裙，眸裏映著那小小的身影，漸行漸遠，眉目一直浮遊的掙紮，在他踏出安魂居的一刹那便被撫平下來。
    她闔目呼出一口氣，心裏卻是有點兒百感交集，既是輕鬆又是苦惱，那種心中藏著疑問卻不能發問的心情，真的有點兒難受。
    沉緣不願與涼川以外的靈魂有所交集，那是要冒著失職的風險換來的交情，她寧可安安份份的盡忠職守，也不要失去現有的安寧。
    她張開眼睛，跳下來把減字譜撿起來，目光忍不住投放在譜子上的文字，心神瞬間被陷進去，宛如闖進一個故事的世界中。
    恍惚間，沉緣的眼前彷佛出現了一個朦朧模糊的人影，瞧不清是男是女，隻瞧見對方的指尖於半空中此起彼落。
    隻是他的動作有些怪異，完全不像是在彈古琴，沉緣輕皺著眉頭，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的時侯，一不小心眨了一下眼，一切便煙消雲散。
    沉緣定住了神，盯著那片虛空，有句話驟然在她的心裏一閃而過。
    問世間，情為何物？
    隨後，神情一愕，揚起自嘲的笑意。她既不懂情亦不懂得愛，居然有一天會有這樣的疑問，這莫不是一個笑話麽？
    隻是像她這般不懂情愛的靈魂，單憑僅有兩頁的減字譜，亦能讀出在每個韻律間泛濫的情意，甚至濃烈得讓她生出幾息幻象，可見這份譜子在無形中盛載著多麽厲害的執念。
    音律，果然可通人心。
    這麽一想，沉緣輕歎了一口氣，扶額，這不是一個好的現象，那位果然是不宜接近的人物，她該是好好的想一下解決的對策。

    作者閑話：

    猜到幻影彈奏的是什麽樂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