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嘯帶著自家的學生和家長準備離開，汪老師看了江霽好一會，又看了看何柏青，用他獨有的陰陽語氣對池嘯說了句：“池老師，你們班這幾個學生，都很優秀嘛。”
    池嘯學著他似笑非笑的樣子回敬：“汪老師的學生也很優秀，耽誤了這麼久，我們先走了。”
    說罷領著幾人頭也不回離開辦公室。
    何蓮蓮的母親今天被氣的夠嗆，在心裏把明環母女和江霽罵了個狗血淋頭。
    再看向自己的女兒時，也沒了剛開始的護犢子姿態。
    想起平白損失的兩千塊，指尖用力戳向何蓮蓮的腦門，要不是班主任在場，她非把這個敗家玩意好好罵一頓不可。
    上了二樓，下一節課都已經開始，走廊依舊冷冷清清。
    江霽讓何柏青和明環先回去上課，然後征得池嘯和明女士的同意後，和他們一起走到教學樓拐角，準備和他們好好聊一聊。
    何柏青和明環雖有不解，但出於對江霽的信任，也都乖乖先行回去了。
    “怎麼了江霽，還有什麼事嗎？”池嘯在拐角站定，好奇的看著自己這個學生。
    “阿姨，我想跟你聊聊關於明環的事情。”江霽看著麵前這個女人的神色，還是想盡量幫明環一把，避免她走上自己曾經的老路。
    明女士不願談及這個話題，覺得和一個孩子聊自己的孩子有些滑稽，婉言拒絕：“小班長，謝謝你剛剛在辦公室為明環說話，不過她是我的女兒，回去以後我會好好跟她聊聊的。”
    江霽不太信她的話——家長第一次知道自己孩子的性取向異於常人時，往往很難保持理智。
    明環那個脾氣一看就和她的母親一脈相承，這讓江霽很難不擔心她們回去後不會吵架。
    “阿姨，您聽我說幾句好嗎？”
    “明環媽媽，江霽在我們班是出了名的成熟懂事，您不妨先聽一聽他的話。”
    對於自己班出了個同性戀的事，池嘯倒沒有太多想法，畢竟年輕人的接受能力比中年人要好得多。
    他消化完這件事，對於江霽的話也有幾分興趣，於是幫著江霽開口勸了家長一句。
    班主任都開了口，她也不好不給麵子，皺著眉輕輕點了點頭，示意江霽繼續說下去。
    “您家裏的情況，我也是今天中午聽明環說才知道。”江霽看著女人目光真誠：“我猜她的性取向很有可能跟家庭環境有關，希望您回去後不要過於責怪她，避免加劇家庭矛盾。”
    “高二也是一個很關鍵的節點，如果您回去以後想要強行改變她的取向，一定會影響她的學習的。我跟明環聊過，她的取向應該是先天的，這種情況想要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強行逼她改變隻會適得其反。”
    “那我應該怎麼做？隨她去，然後讓別人罵我女兒是同性戀是嗎？”女人不讚成的看著江霽，眉頭越擰越緊。
    江霽搖搖頭：“阿姨，我很理解您的心情，畢竟這種事情發生在哪個家庭，家長和孩子都不好受。但性取向這個問題其實是很難真正改變的，我隻是希望你回去和明環能心平氣和的聊聊，溝通比責罵要更有效。”
    女人的臉色因為江霽的話有所和緩，覺得這個孩子說起話確實比同齡人成熟。
    江霽仍在思考如何勸說才能緩解這個矛盾，迎著對方的目光繼續：“每個媽媽肯定都是愛自己孩子的。我聽明環說了很多您和她以前的事，您不是不愛孩子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同性戀不是病，每個人也不是非要和異性在一起才算是正常人。”
    “明環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成績也好，以後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如果因為她的性向問題受到外界所有人和您的譴責，一定會毀了她的，我想您肯定也不會想看到這樣的結果。”
    女人有點動搖起來，想想這個自己拚了命才換來的，唯一的女兒，覺得江霽的話不無道理，但還是很糾結：“可是…她以後長大了難不成真要和女孩子一起過嗎？這像什麼話！”
    “阿姨，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一時半會肯定沒辦法接受。但是比起以後明環跟男生還是女生在一起，她幸福不應該才是最重要的嗎？您就這一個女兒，總不能眼睜睜看她以後都活在壓力與痛苦中吧？”
    女人沒出聲，神色變得憂慮痛苦，望了眼樓下隻覺得滿心苦悶。
    “明環媽媽，我覺得江霽同學說的有道理。”池嘯也在一旁開了口：“雖然對於明環同學的這個情況我也很驚訝，但畢竟孩子的成長和教育要靠老師和家長的共同溝通與引導。”
    “建議您先聽江霽的，回去以後和她先好好溝通，學校這邊我也會多注意這方麵的情況，爭取保證明環不受外界打擾，不影響她的學習。”
    班主任的說話分量比班長明顯要重的多，明女士終於點頭答應回去和女兒先進行溝通。
    又聊了好一會，她才和兩人道了謝，踩著高跟鞋離開城南。
    “江霽同學，幹的不錯！”目送明環媽媽離去，池嘯轉過頭笑著拍拍江霽的肩膀誇了他一句。
    “池哥，明環的事…”江霽有些不放心，怕池嘯以後也用有色眼光看待明環。
    池嘯讀懂他的意思，笑著擺擺手：“放心，我可不是三班那個老頑固。雖然學生是同性戀這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但是你說得對，同性戀又不是病，我們沒必要把它當成洪水猛獸。”
    江霽放下心來，想起上輩子的過去，要是能遇到一個像池嘯這樣的老師，事情恐怕也不會變成後來那樣。
    當時的江霽高中畢業後成績並不好，高考結束就去了鄰市的一所專科院校繼續學業。
    自從父親出軌男人被當場抓包，這件醜事迅速在當地傳開，母親一時間成了很多街坊鄰居的笑柄。
    世道真的很奇怪——明明是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的把自己拉扯大，在丈夫是同性戀這件事被曝光後，居然背負了一個無法挽留自家男人心的罪名。
    人言可畏，受害者在流言中被釘上恥辱柱。同一件錯事，由男人來做和由女人來做有著截然不同的評判標準。
    發現真相後，母親不是沒有鬧過離婚。
    但爺爺奶奶從鄉下趕過來，帶著這個孽障在母親麵前痛哭流涕的幫兒子認錯，一度還想給她磕頭來祈求原諒。
    大概是怕失去自己這個唯一的血脈，男人跟著自己的父母一起在母親麵前誠懇認錯，言之鑿鑿的保證從今往後絕不再出去亂搞。
    當然，事實證明這些都是屁話。
    母親文化程度不高，想想這世道下一個女人獨自帶著讀高中的兒子的不易，加上娘家人也趕來說和，隻得在鬧劇裏選擇了妥協。
    她為了江霽，重新將脖子伸進名為“婚姻”的枷鎖中，在流言蜚語裏無聲吞咽下所有痛苦和委屈。
    男人老實了好一段時間，辭去工作努力在家營造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的形象。
    眼看母親沒有繼續鬧下去的跡象，借口福臨掙不到錢，他剛開年就又出了門。
    母親對男人的想法心知肚明，但現在兒子才是她繼續生活下去的希望。冷淡的提出每個月生活費翻倍的要求後，不再與男人爭吵哭鬧，對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關係終於心如死灰。
    看著母親痛苦的樣子，江霽更加不敢把自己的性向公之於眾，戰戰兢兢熬過了剩下的高中歲月。
    江霽的心態在流言和秘密中全然崩塌，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學業上。
    高中的課程進度又如九曲連環環環相扣，等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跟不上節奏已經為時已晚。
    高考放榜那天，母親看著他的分數泣不成聲，江霽羞愧難當，一度想要放棄學業，卻又被母親勸住。
    幾經思考後決定不再複讀，轉而挑了一個底層學校準備學個技術傍身。
    新學校校風一般，但江霽長到快二十歲，還是第一次出遠門獨立生活，新鮮感抵消了這個短處。三年的壓抑，在新環境裏被稀釋了很多，頭一個月裏他比周圍的同學都顯得活躍許多。
    他參加了社團，也去參與了一些集體活動，在這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少年人的活力終於釋放出來，也認識了一個叫楊遠的男生。
    第一次見到對方，江霽就有一種他和自己是同類的直覺。
    兩個月的相互試探下來，江霽頭一回選擇了順從自己內心，忍著心跳和歡喜牽住對方的手。
    在學校的角落裏，兩人像普通的異性情侶一樣，偷偷享受二人時光。
    可惜這份快樂太過短暫，甚至都沒能挺到第一個學期結束。
    在某次課後，楊遠來到江霽班裏和他一起上課。
    因為怕被人察覺出異常，他們特地選了節大課又挑了個角落，在兩百人的教室裏試著偷偷牽手，享受著偷情般的歡愉。
    午間課程結束，所有人離場後，他們縮在角落裏背著攝像頭偷偷接吻，卻被江霽的輔導員從後門進來準備檢查教室時撞個正著。
    十九歲的江霽沒能碰到像池嘯這樣的老師。
    這個吊梢眼的輔導員視同性戀如洪水猛獸，立刻撥通了兩人父母的電話，把江霽的媽媽和楊遠的父母喊到了學校裏。
    這個消息對江母的打擊可想而知。
    三年裏她試探過自己的兒子無數次，每次都被江霽或明或暗的否認。
    江霽偽裝的太好，好到她信以為真，以為自己的兒子和自己的丈夫終究是不一樣的，將來一定會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楊遠怯懦，在老師和家長的麵前把錯都推給了江霽，謊稱江霽強迫他。
    江霽有心辯解，母親的耳光和楊遠父母的倒打一耙讓他無處訴說，急火攻心下幹脆認了所有罪名。少年人衝動易怒，也容易感情用事。他紅著眼咒罵楊遠賊心爛肺，用最快的速度辦理了退學。
    沒臉再隨母親回福臨，揣著兜裏僅剩的幾百塊生活費和一張身份證，拎著跟他一樣單薄的行李箱開始在社會上遊蕩。
    這一蕩，就是十來年。
    明環的遭遇又勾起他的傷心事。
    實在不忍心看她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因為性向問題為千夫所指，江霽隻能盡力去做明環母親的思想工作。
    明環是幸運的，還能遇到一個像池嘯這樣明事理的班主任，橫豎未來應該都會比自己好很多。
    江霽走在回班的路上，聽著樓道裏不知哪個班的朗朗讀書聲，思緒越飄越遠，深陷在上一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