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繡眼 第003章 流光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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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明燈靜默地燃燒,浸了上等鮫油的燈心寸寸燼滅,留下縹淡的香味。男子含笑的臉在光影中時明時暗,若姬黛蘭此刻起迭不寧的心緒。既無兄弟,又無姐妹,父王更寄情於政務之外,堂堂的鄱陽藩地隻能她一人操持!饒是她自小周旋於各色的政治陰謀中,即使被稱有巾幗讓須眉的心智膽魄,她仍隻是纖弱風柳的女兒身。家事、國事太重,又如何是她區區孱弱的肩能擔負的起?別人總看不到那灼灼政績,要麼對身為女子的她輕視不屑,要麼就是對她美麗的麵孔產生下作的渴望.他們總是忽略了她脆弱身軀中那顆寂寞荒蕪、需要給予關愛的心…但他釋然又自信的一笑,頗有讓人心安的力量,在瞬間,平靜了她慌亂的情緒,安撫了那不曾這般溫暖的心。或許該懊惱,但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為一個陌生男子開裂了花朵。
認命似地流轉目光,埋下螓首,手捂著那燙得嚇人的臉,姬黛蘭淡笑著自嘲——被稱為夜叉蛇蠍的自己,也會有手足無措、矜持竟失地露出小女人嬌怯的神態的一天。
突地,“哢”的一聲脆響驚動了兀自沉思的姬黛蘭,抬首見身邊人,男子眼神陰冷而狂暴,骨節暴突的十指捏握著有了裂紋的折扇。見此,姬黛蘭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凝滯,因為男子與上一刻春風和煦般的笑臉截然相反的冷刹殺氣。肺裏的空氣若凍結成了冰坨,姬黛蘭頗為擔心地看了眼在男子視線盡頭的店主。
但毫無察覺的後者卻還迎著眾人如虎似豹的貪婪眼神,悠然地立在一幅要兩人才能展開的百步長短的畫卷前,手捧著一支青蔥帶白的玉笛徐徐地說道:“各位,這便是同時展出兩件珍品,流光夜雪——”故意拖長尾音,不意外地聽見眾人齊整的咽口水聲。
“流光笛?那就是青花白翎玉?”姬黛蘭也訝道,運足目力地望向店主手裏。
比瑪瑙綠更鮮靈,就如一片絲絛一樣的澄碧湖麵被造物主凝鬱濃縮而成,熠熠的閃著光的笛子樸素大方,就像一節剛采擷下來的翠綠欲滴的嫩竹。蒲公英花朵般纖柔細小的白色斑點疏密不均地鋪陳在幽幽的綠裏,像初春時節的柳絮點綴在綠得若水墨畫一樣渲染開來的抽了穗的早柳中,又好似山野梯田裏綠葉庇護下嬌羞躲藏的白茉莉。白得一點不突兀,如此隨性自然,恰似鳥穿林而過,輕飄飄落下幾枚羽翎在密葉枝杈,雪因風而起旋降在濱江水草之地,斑斑點點,蘆花灑滿地。
再看那與之並稱的《京都夜雪圖》,亦是歎為觀止。
瓦甍街坊、棧道石橋,躍於紙上。條條迂回曲折的水溝河道若刺繡時繁雜的針腳走線一樣,圈來饒去,將岸邊風格迥異卻融洽和諧的屋舍連絡成不規正整的一片又一片。全用褚黃顏料精細勾勒的建築群映襯著背景中灰蒙蒙的天色,顯得無數高高翹起的屋脊瓦角似要變作齊齊振翅的白鷺沙鷗。幾點寒鴉或是驚飛在這樣的廖然暮色中,或是相互爭棲在葉落枝枯的各種林木上。草木凋零,人也畏寒似的居縮在宅院裏,整座城孑然蕭瑟,行人匆匆路人呆呆。
“你瞧仔細!那窗閣雕花,那鍾樓吊鼓…就連畫中的街麵上的店鋪招牌和大戶宅院朱門上的墨寶題字都能看清,當真栩栩如生!光不說那人物型色是精雕細琢,就僅僅那沒有失掉空靈卻複雜的用筆,就令人不得不歎。角隅成景,居然處處都能透出飽經滄桑的意境!好一個夜雪圖……等等,夜雪圖?雪在哪裏,我怎麼沒看見!?”激動得聒噪起來的姬黛蘭突然一把抓住身邊人大聲詢問。這一叫可好,就像平靜的水麵忽然至進一塊石子,頓時沸反盈天,激起千層浪。
姬乾看了看她染了鮮紅蔻丹的尖尖的指甲,嘖了嘖嘴:怪不得那麼痛!他不明顯地抽回手,緩緩伸手過來捏揉剛剛被抓過的胳膊。
姬黛蘭整張臉就如瞬間點亮的紅燈籠,她縮緊修長的手指,赧然地別過臉去。但姬乾也沒多在意,微微一笑,轉視因為姬黛蘭一語而造成的喧闐局麵。
“雪乃超脫、高潔之物,畫此畫的人定是認為沒有一種畫法能作出雪之精髓,就沒有動筆。”顯然有人讀了一點詩書就開始賣弄。
“哪來的狗屁不通的道理,我看啊,是那畫家根本是不打算畫。你想,雪本來就沒顏色,畫紙也沒顏色,這就行了,還畫什麼……”
為何無雪?幡然醒悟過來的眾人大談特談,每一人都覺得自己所想有理,又沒人能證明對方的猜測有誤,樓內越來越鬧騰。
“各位——咳”因大聲喊叫而漲紅了臉的店主難受地咳嗽了起來。“這、這…咳,這夜雪景一謎,咳咳——自、自然是在夜字一上了。”
“什麼意思?”姬黛蘭不由接口問道。
“等一下就知道了。先閉上眼睛,不然會不適應。”卻是姬乾擰過臉來回話。“不適應什麼?”雖是萬分疑惑,姬黛蘭還是下意識地乖乖閉上了眼。不一會,先是耳邊傳來不安地哄鬧,“怎麼滅了燈!”“我完全看不清了!”接著是那如春風潛入夜晚的低低音調。“可以睜開眼了。”
好亮!姬黛蘭對眼前的灼亮還未來得及感歎一番,立刻就被更加震撼的事衝擊了心髒。
好美!似乎塵間所有的光亮和美麗都集中在了一起。是雪非雪,它比雪更白上三分,更朦朧皎潔。雲連居此刻燈火全熄,但卻沒有一處黑暗能侵蝕的地方。隻因那畫卷上燦如星光的白亮,像銀河侵倒了星辰和河水入畫一樣,那不知為何物的顏料輕輕灑蓋在整張畫紙上,如絲紗遮罩,畫中的事物都被靜籟的白雪粉飾,銀裝素裹,美幻像處在雲際。
這是何物?心中震驚,姬黛蘭不能言語地盯著姬乾。
“可聽過鮫人泣淚成珠的故事?南海鮫人會為所見至情至痛之事而流淚,她們流下的淚水化為無比珍貴的珍珠,若在夜間觀賞,其光芒可以蓋過滿月的光輝。”似看穿她的疑惑,姬乾娓娓道來。
“這麼說,此畫的人是用了鮫淚顏料,畫出了這隻能在黑暗中才能顯現出來的‘夜雪’?”
而他叫自己閉眼,是怕自己會對突然降臨的黑暗不適?那一刻,姬黛蘭靜靜凝視他滿目的柔情,虔誠得如同望月的嫦娥。縱然萬般事物,她的眼中的他,也是絢麗無比的北鬥。多年之後,她回想,依然記得他從靈魂裏滲漏出來的遙遠飄渺、高潔無暇。
像雪一樣幹淨美好的一個人。
“雪總會落在地上啊。”未己,似聽見他悠遠地毫不真切地歎息。
雪其實很髒的。姬乾目光空洞,眼神似脫韁的野馬一樣飄飛不定。畫的光芒很刺眼,似乎那玉一樣的人.
但,自己能跟在他這般光明的人身後麼?
他是玉一樣的無暇的人。而我,髒死了。
雙瞳似找到焦距,姬乾低下頭看自己的手背。很白,很白,慘白地透著血管的青烏。一陣惡心從吼口泛濫到舌間,他閉上眼,飛快地咬緊牙。
都過去了。都死了。沒事了。耳畔總會在這時回響起他那充滿魅惑地安慰。冰涼的左手覆上同樣冰涼的右手,似乎回到那年那時,那隻溫暖的手包握住自己的手,緊緊地,帶著自己步出黑暗。
光想一想,心都又會暖和起來。暻,我的暻,即使我是不夠資格讓你多停駐片刻,但能讓我在可以觸碰到你的地方,偷偷攫取一點光明就好。
輕輕地睜開眼,看著那支脆綠的笛子,姬乾笑問:“店主,你可知道,為何‘流光笛’要與‘夜雪圖’並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