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子規 第4章 酒樓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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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走在京都街心。
早起的商人趁著巡街的軍士未到,匆匆地擺開陣勢;西域的胡人也在駱駝旁抖開洋布。三五成群的幼童打著哈欠上學堂,還順道到川中蒙白巾的漢子所開的湯鋪,掏幾個銅錢美滋滋地端起大碗加辣點紅的白魚湯。
宮角羽停下來,在岔口處站立仰望,看見了遠處皇宮玄武岩的城牆。
那巍峨的姿容偉岸宏麗而又端凝厚重,在微妙發白的天空底下,襤褸地熄滅著衰老的
光與火的鋒芒。
昨夜的夢魘便在此時毫無預兆地撞進視線,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姬弘睿就那樣默
默地坐在窗前,凝神地望著遠天的月亮,右手支腮,垂下大波浪的袖子,安靜的像暮色中的玉石雕像。而身著紫袍的自己就在蒼白而冰冷的輕煙裏,在幢幢的燈影中,與那晾滿案的月光,一起匍匐在齎王幻隱幻滅的影子下。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時自己說了些什麼,一字一句,像鑿刻似地印在心裏,他原本麵無表情地聽著,誰知下一刻卻突然扭頭撲到跟前,豎著眉,睜圓了雙眼瞪向自己…自己無力地掙紮,可他的身體像烏雲那般一點一點地覆上來,指尖掐緊自己的脖,越發毛骨悚然地吼叫起來……
明顯地察覺到宮角羽的戰栗,緊跟身後的阮錦潤不由地懊悔道:“你身子
才好,真不該叫你出來。”
宮角羽捏緊僵硬的指節,轉頭笑道:“老在家呆著也不是辦法,出來走走也好。”
“我是見你進宮之後心緒不寧,才攛掇你出門的……”伸手係緊宮角羽的
披風,阮錦潤不安地看著他發白的臉,“我們且回去吧。”
宮角羽也不語,任錦潤拉了要往回走。
一剽行大漢就在這時毫無征兆的挺身攔路,而他身後的一群平民打扮的漢子也配合默契地將兩人四下圍住。
阮錦潤目光左右掃了一下,右手暗暗地抵在腰間的劍鞘上,“諸位有何貴幹?”
那剽行的大漢施了禮,冷冷地說:“主人請兩位一聚。”
阮錦潤笑道:“諸位這樣的陣勢怕不是‘請’吧。且不說我二人不知道貴主人是誰,即使知道了,我二人也不是隨便招之即來的人。”
那剽行大漢眉頭一皺,“我不和你謅文,你
跟我去就是了。”阮錦潤見眾漢欲上前,忙護宮角羽在身後,“莫非諸位還要
京畿之地作歹?”
“不敢,不敢。”另一聲音響起,卻是一矮小的胖子擠開漢子鑽到了麵前,“二位,在下前方飄香酒樓的東家。適才樓裏有兩位貴賓見了二位,吩咐小
的來請。這些是那貴賓的下屬,有失禮的地方還請見晾。”
“你怎麼現在才來?”那剽行大漢一個巴掌拍得胖子肩軟。
那胖子砸砸嘴,心裏罵道:老子又沒你們腳程快…沒瞧見我喘成這樣了麼…
宮角羽早從眾漢訓練有素的動作和隨身攜帶的軍用大刀中猜出了端倪,此
刻他捏一捏阮錦潤的手,平靜地說:“勞煩帶路了。”
胖子耳尖,轉頭笑道:“請了。”
一行人入了一酒樓,胖子賠笑退下了;剽行漢子又帶著宮阮二人取道小徑
,繞過花庭上了二樓臨街的雅致閣子。宮角羽早已猜出是何人請自己前來,一
路見花庭裏軟紅稚綠,煞是嫵媚,便也心平氣和;倒是阮錦潤見庭內暗崗密布
,如臨大敵似的繃緊了神經。
待二人推門而入,阮錦潤見閣內赫然坐的是涼王和武相,不由大皺眉頭;而宮角羽帶著一副默然的神情,也不等別人請,自個就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
白子玉抬眼向文相望去,宮角羽今日係了件白狐的披風,優雅的氣韻仿佛出塵的仙子;而他身後的男子英氣勃勃,在竟顯女子嬌柔的三人中,更突兀陽剛的氣質。
“文相氣定神閑,怕是早就猜出是我二人吧。”白子玉笑道。
“京城也隻有武相手下有軍士。”宮角羽淡淡地答,目光卻望向窗外——從這個房間剛好可以看見他和錦潤來時的街道。
涼王自從看見宮角羽出現在街上,便覺的一股悶氣在胸腔裏亂竄,當下他哼道:“文相不在宮裏管教我那好皇弟,怎倒有閑心在市集街巷閑逛?”
宮角羽仍帶著淺笑。“讓涼王笑話了。我也和兩位一樣,忙裏偷閑。”
白子玉打哈哈道:“我們怎能和文相比?文相可是貴人事忙,不比我們閑
人在此聽曲消遣。”
“白大人與角羽都乃朝中輔相,又何必自謙?”宮角羽說完,但見白子玉
嘴角揚起一抹奇異的笑,不由皺下眉頭,轉頭問道:“不知白大人聽的是什麼曲子?角羽是否有幸共賞?”
白子玉無聲地笑,雙手一拍,應聲走入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那女戲子綠衣長裙,其聲音更是動耳搖心,婉妙無比,且聽唱道:
[正宮]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收尾]四國山色中,一鞭殘照裏。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白子玉望著一臉恍惚的文相,笑道:“宮大人,此曲怎樣?”
宮角羽收盡表情,避開白子玉投來的意味深長眼神,“有意境而已。”
姬乾冷笑兩聲,“文相一言以蔽之,敢問何為有意境?”
“曲同詩詞歌賦一樣,都是物象二者的交融。或情隨境生,或移情入境,
或體貼物情,物我情融。這首曲子,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
則如其口出,乃是一有意境的佳作。”宮角羽埋下頭,徑直從左手邊的案上取
一盞茶。
白子玉眉頭稍揚,饒有興趣地問道:“想來‘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都是一種意
境?”
“白大人所提,都暗含悲壯的色彩。但較之‘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少了很多活潑;同‘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多了些許實在,而與‘月上柳梢
頭,人約黃昏後’相比,又更缺了清寂”。宮角羽道。
“誠然。”白子玉點點頭,“照大人所說,意境亦偏於寫實。如‘落日照
大旗,馬鳴風蕭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但論其深遠
,我倒覺得‘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買杏花
。’更令人回味。”
涼王瞪一眼白子玉,拉著臉對著宮角羽:“古人雲:文須字字作,亦要字
字讀,咀嚼有餘味,百過良未足。請問大人,方才子玉所謂‘味’要何解啊?
”白子玉轉過臉去,裝作沒有聽見那語氣酸溜溜的話。
宮角羽苦笑一下,他還尚不知武相請自己來有什麼意圖,卻攪進某人的醋
壇了。朝中關於兩人的“美談”果然非虛,先前在朝堂中見武相隱而不露還有
些懷疑,可現在…眼角瞟一下阮錦潤,見他也麵色古怪地盯著涼王和白子玉,
不禁有些惋惜。“想王之渙的《登鸛雀樓》一開頭說‘白日依山盡’,雖然寫
的是夕陽,但因用了‘白日’兩字,便給人以輝煌燦爛的感覺。《論語•
;雍也》說:‘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
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斯疾’重複一個‘斯’字,孔子那
種愛惜悲痛的心情便躍然於紙上。這些隱藏在言語深層的情韻附著色彩,要反
複的玩味,才能逐漸體會。鑒賞要從字詞入手,但不要被言語所局限,應該從
言內到言外,品嚐那些言外的滋味。角羽不才,僅僅理解了膚淺…”
涼王先還不著意,但聽著聽著竟覺這話乃是說出了自己心中想法,而且條
理清晰,不知比隻有模糊概念的自己強多少。他雙眼放出光彩,不自禁地讚道
:“妙解!”
哪知宮白二人射來驚詫的目光,涼王隻能壓製住滿臉的興奮,用平平的聲
音繼續說:“《世說新語》有雲:‘支道林初從東出,住動寺。王長史宿構精
理,並撰其才藻,往與支語,不大當對。王敘致作數百語,自謂是名理奇藻,
支徐徐謂曰:身與君別多年,君義言了不長進。’這名培言談舉止不但生動有
趣,而‘了不長進’四字更是傳神。特別是那個‘了’字,耐人尋味。想來這
就是宮大人所說的‘味’了。”
宮角羽頷首道:“對極。”
白子玉笑一笑,幽邃的眼睛直望向文相:“不知宮大人認為怎樣的意境和
滋味,才是最好?”
宮角一愣,隨即對子玉展了展笑。他那一汪春水彌漫的眼中突地迷茫起來
,像極了被風吹得絲絲縷縷的湖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
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白姬二人既然都低頭複詠:“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一時,房中
寂然無聲。
良久,涼王收斂起臉上一恍而過的失落,大笑起來,“好個不合俗的文相
!”
白子玉則不動聲色地歎道:“大人既然鍾情於恬淡閑適的生活,又何必混
跡於這功名利祿場裏?”
宮角羽手一抖,險些摔了茶盞。他迎上白子玉清冷的眸子,沉聲良久。
這個人不簡單啊…宮角羽瞟著白子玉意味深長的目光,竟有種被看透的惶
恐。
就在宮角羽麵對白子玉的問話無言以對時,門外突然插進一個顫巍巍的聲
音:“宮、宮大人,您府上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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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宮]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收尾]四國山色中,一鞭殘照裏。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選自《西廂記》,兩句分別為《送別》一節的開頭和結尾,中間有刪簡。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選自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選自王維《使至塞上》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選自王維《漢江臨眺》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選自馮延巳《謁金門》
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選自秦觀《滿庭芳》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選自歐陽修《生查子元夕》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選自杜甫《後出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選自杜甫《登高》
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選自李白《金鄉送韋八之西京》
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買杏花。選自陸遊《臨安春雨初霽》
文須字字作,亦要字字讀,咀嚼有餘味,百過良未足。選自金代文學家元
好的《與張中傑郎中論文詩》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
歸。選自《論語先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