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子規 第1話 齏帝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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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的時候月亮隻剩下一個角了,像是半張做了夢的臉,迷迷蒙蒙。
一側身,年輕的男子突然發現枕邊還另有一人:一十六七歲的女孩,身體雖略顯稚幼,卻生得一幅別樣精致的麵龐。他伸手撫摸那女孩淚跡斑斑的臉頰,沉睡中的她受驚似地抖了抖,儼長的睫毛如小蝶微振了翅膀一樣顫抖起來。
門就在這時開了。
一雙鬢星白的老人雙手托著衣物,躬身邁了進來,他掃一眼混亂的房間低語道:“少爺,早朝要遲了。”年輕男子對他點點頭,翻身下床。老人便徑直上前為男子穿衣。
嫻熟地替少爺穿上內衫,老人便抖開那件紫色的朝服——上衫是銀黃織花,純金的絲線盤成蒼雲的輪影,在又鮫鱗大鑲;襟擺上是碎錦刺縷的五彩鸞鳥,在光影下色彩變幻,竟生出耀眼的輝映來。飛快地將腰間綬帶係好,老人竟又拿出一件喪衣——在華美朝服外的素衣?難道是帝王的新亡?
待老人拾掇妥當,男子便轉視鏡前。那裏映出個妖美的人影:一張清俊的瓜子臉,修長的眉,邪魅的眼裏剪出一絲淩淩的光。瘦削的肩膀,在綾羅浮麗的大襟和淡雅的喪服下隱著柔美的曲線。他對著自己歎口氣,甩袖邁出房。
老人目送他離開,待男子的背影完全沒入夜過晨初的渾濁中,才輕輕地咳了兩聲。即時,便有一群家丁跪倒在門外。左手撚著山羊胡,右手微指著床上的女孩,老人簡明地說:“沉了她。手腳幹淨點,不要留麻煩。”眾家丁一邊點頭應著,一邊飛撲到床前——隻見一人把布塊往女孩嘴裏一塞,她還來不及掙紮,就被結結實實地綁著裝進了大麻袋。
四匹青驄馬不緊不慢地並駕齊驅著,身後垂著流蘇的紅錦馬車吱吱地作響。此時還太早,並不見各類商販和巡街軍士,除了偶爾幾個路邊醉漢的叫罵聲,整個城市儼然還在漫天飄落的秋葉中酣睡。
馬車走盡長街,中年的馬車夫一揚手中的長鞭,正待拐進皇城,卻見前方路中早停了一輛裝飾華美的香車。中年人自認的那是何人的車駕,趕忙扭頭喚車內的人:“大人,涼王在前候著。”但等了片刻,也不見主人出來,車夫誤以為主人在馬車上睡熟了,隻好硬起頭皮:“大人……”。
誰知話還未說完,主人竟掀開車簾走了出來。他嚇得一哆嗦,趕忙跌下馬車趴在車駕前。
年輕男子瞟一眼前方的香車,麵不改色地踩著車夫的脊背走了下來。
“臣,武相白子玉拜見涼王。”
“子玉何必多禮?這裏又沒有外人。”盈盈地笑著,二十出頭的涼王姬乾探出車外。他纖巧的淡眉微微上揚,幽幽的雙眼中霧氣迷漫,小巧的唇是楚楚可憐的紅。他生的太像個女子,卻又比尋常女子嫵媚。
白子玉對他微微一笑,在隨從的幫助下坐進馬車。然而,車簾方落下,姬乾便已迫不及待地撲到白子玉懷裏,尋著他的唇吻了下去。姬乾吻得很深,舌探進他的嘴裏,萬般地懇求。他無可奈何地推著姬乾的肩,喘息道:“乾,我喘不過氣了。”涼王眨眨漂亮的眼睛,無力似地軟在他懷裏,幽怨地道:“子玉,你很久不來見我了。”白子玉溺愛地望著懷裏的人,手指撥弄著他柔軟的發絲,小聲哄道:“皇上才駕崩,我很忙啊……”姬乾忽地坐起來,眼底閃過一絲冷光,陰晦地道:“那老頭死了還那麼多事!”他的手緊緊抓住白子玉的胳膊,指甲嵌進子玉的肉裏,但白子玉毫無痛覺似地重新將涼王攬回懷裏,輕笑道:“不用生氣,他已經死了……我今晚陪你就是。”姬乾正想抱怨幾句,但聽得他許諾,便樂嗬嗬地催車夫上路。
待兩人進了皇城,入了內宮,遠遠地見正殿外簇擁著一片白色的人海。
是年顯德三十四年,齎中宗姬弘睿病殆。其膝下僅有三子,長子衛王早亡,次子涼王及幼子吳王姬純。姬弘睿並未立儲,眼下涼王一黨及吳王一黨可謂是明爭暗鬥。此刻,兩黨正殿前東西而聚,各自為營;而清流一派,雖稱不涉皇權之爭,其實乃是一群不著實權的腐朽儒生,無足輕重。
此刻,殿前眾人早已察覺兩人。吳王一黨見白子玉與涼王攜手而來,皆作惋惜狀;而清流一派中,大多露出鄙夷神態。更有一老者摔袖喝曰:“無恥!”。倒是涼王一黨喜笑顏開,一群人飛快地圍上來獻媚:“白大人神武,當乃大齎第一少年英雄。此番力鼎涼王,當真明智。”白子玉隻是溫爾的笑著,並不多言。倒是涼王聽了清流派的奚落,此刻麵有慍色。
“陛下新亡,但臣見涼王神采熠熠,似無半點悲切啊。”禁軍督衛李昌浩朗聲道。他乃吳王生母,孝賢皇後的表親,掌管宮中警戒。涼王一黨氣煞,你的意思是說,涼王巴不得他老子死?
“可不是麼,吳王都還在皇上靈前守孝呢。”李旁邊的人不慌不忙地說。
“李大人此言差也。皇上雖亡,但家國社稷仍在。若涼王不強作精神,又怎能現顯我大齎不因喪而誌靡?朝中各位官員還要依仗皇家,涼王怎能在眾臣麵前示弱?”白子玉緩緩道來。
李昌浩輕蔑地一哼,但卻不再作聲。
“說的好。”耳邊輕笑,卻是涼王一掃心中憤懣。
“武相果然當朝第一人。”一白髯老人正步走入人群中,隻見他風采優雅從容,眉宇間光彩動人,竟無半點垂老之色。而更是他舉手投足間流露的沉靜清冷的氣質,讓眾人不約而同躬身伏禮道,“國老。”
而見到此人的白子玉則飛快地思索:莫非他是暗示什麼?他小心地抬眼望那老人,卻見老人盯一眼涼王,無奈地搖了搖頭。白子玉心一凜,難道國老支持吳王?不可能啊,他曾表態說吳王年弱……耳邊突地又回想起那金鍾玉石般地聲音:“朝中第一人。”
文相?!
難道文相要插手?吳王是他外甥,他攙和進來也不無道理。他平日裏告假不理政事,為何又臨的插上一腳?
涼王見身邊人臉色不佳,忙問道:“子玉,何事憂心?”白子玉咬緊牙道:“文相怕是要來。”涼王一驚,他自是知道此人的。十四歲繼承大齎名門宮氏掌家,同年又科考及第,文才為天下一絕。顯德二十年,外疆蠻族擾鏡,國內不但年年洪澇災荒更有藩王起兵,可以說是社稷動蕩、江山不穩。可這文弱書生,賑災荒、平叛亂,雷厲風行;更孤身遠赴外疆,憑得如蓮巧舌,定下聯姻之約,換得大齎這些年來國泰民安。但後來麵對高官後祿,他竟退居深宅,不再理任何人事……不想今日,他居然會……若他真要插手皇位之爭,怕是自己根本沒有勝的可能。
“他來就來,我們怕他作什?當不當皇帝有什麼關係,隻要子玉在我身邊就夠了。”似乎想通了似的,涼王竟覺的這些話說出來如風般流暢。
最是無情帝王家。白子玉苦笑道。他自是知道涼王所說之話的真偽,可世事本不是想得那麼簡單。縱使他肯放棄皇位,吳往一黨會放過他麼?生為皇子,就再也逃不掉血腥的命運。
“早朝了————”一太監拖著尖銳的嗓音高聲通報。殿前喧鬧的人群忽地就安靜下來,各自嚴肅地列隊入殿。
如瀑的白色靈幡重重疊疊地垂掛在承安殿內的高梁上,昏淡的蠟燭流著陰慘的淚,那嫋嫋的香煙靜靜地縈繞在那塗金的靈牌前,透出無限淒涼。姬乾望著那上殿的黃金寶座,嘴角帶起一抹難以形容的笑容。父皇不是驕傲地從那裏俯瞰天下麼,怎麼如今還是和平常百姓一樣死去?
“皇兄。”稚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涼王一低頭,冷冷地對那抓住自己衣角的九歲男孩道,“放手。”姬純滯了一滯,很不情願地放開了小手。涼王對同父異母的弟弟也不多看一眼,昂然往一邊走去。吳王瞟了眼臉色鐵青的眾大臣,急急地跟在姬乾身後,怯生生地喚道:“皇兄。”姬乾隻覺著一股火隻往胸口竄,這個臭小子憑什麼這麼好命!為什麼不是我得到父皇寵愛?為什麼要是我失去母親?“滾開!”姬乾突地轉過頭來喝道,姬純刹不住腳,徑直摔在了地上。
眾大臣都楞住了——早就聽聞涼王對吳王甚是厭惡,怎想他會在這種場合……吳王的隨身內侍更是急壞了——他們不扶吳王也不是;可又有誰敢在涼王的盛怒之時去當受氣桶?
而地上的吳王鱉紅了小臉,淚珠子滴溜溜地在眼眶裏打轉。他隻知道父皇死了,可九歲的小童又怎能深刻體會什麼是死亡呢?所以他是一味地恐懼,沒有陪自己玩樂的父皇了。好像天崩了似的,太監們亂得跟逃難的螞蟻一樣;宮女們怯弱地如受驚的鳥;那些大臣們更是板著一張臉……好不容易找到親人,可皇兄竟對自己怒目以視!姬純隻單純地把姬乾當作自己的庇護所,又哪裏知道少年心中的嫉憤呢?
白子玉歎了口氣,正準備勸慰欲哭的皇子,哪知涼王的手如老虎鉗般緊緊地拉住了他。
一時間,殿內的空氣緊張得如同粘稠起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