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滄溟絕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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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引魂悲歡湧心泉何處複見彼岸斷魂夜』
淡然望去,靜夜中沉睡的滄溟城那般恬靜,已然不複三日前的兵戎肅殺……
滄溟輕輕撫上絕琴,琴尾的花紋是自己親手刻上的,精致中的繁複,如同嶙峋的懸崖亂石,帶著深刻的疼。
絕琴,琴聲過盡,留下的卻是一地的黯然……
『秋水望穿芳草路春風又吹綠羅裙……』
自己儼然昨日之人,又何談芳草之情,秋水之愫?
而他,現今又在何處,獨自哀泣?
㈠:天道九年,皇子滄溟被立為儲,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刺痛……
那一抹抹虛假的笑,那嘲弄般的恭維讓我全身顫抖……
我抬頭望向父皇,沒有一絲流連於我的意味,他似笑著看向身邊的麗妃——那是他現時最為寵愛的妃子。
良久,我竟不覺喉頭哽咽。
有種腥甜的感覺,就似美人在殺戮前賜予對方的極樂……然夢再美,亦會破碎……
我是天皇的兒子,最不受寵的兒子,甚至於他恨我入骨……
我一直開脫這並非自己的錯,可事實如此,因為我,母後死了,那個父皇唯一許下諾言陪伴終生的人。
我微微抿上一口杯中佳釀,濃烈的香氣徘徊於口腔內,卻讓我覺得不勝委屈。
從未關心過自己的父皇,在三日前大詔天下,將我立儲;可是連著三天的宴席裏,他卻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曾掃視過我。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自己的位置,曆代皇子住的宮殿必定極其奢華;可是我卻除去必要的用品完全找不到其他,連服侍我的人,也僅僅隻是嬤嬤,老得已經有些耳背……
苦笑……自生自滅又有何不好?
嬤嬤經常會在太陽下眯著眼,對著我喃喃地叫著:『小姐小姐……』隨後,蒼老槁枯的手便會撫上我的臉……摩挲著有點疼,就象針刺著肌膚細小卻又綿延。
我的臉,像極了母後,我幸福著占有母後賜予的愛;可是它卻是父皇心中最深的痛……
『矛盾!』眉頭微蹙,我垂下頭……感覺著背後一道道刺骨的目光……
不用說,那是我的弟弟們,那種赤裸裸的譏嘲以及蔑視,我曾無數次的體驗,隻是沒有一次來得這麼深……
我想他們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樣一個窩囊廢會被立為儲君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匪夷所思。
二弟自幼習武,精壯非凡;三弟更是飽讀聖賢,滿腹經綸;而我又有什麼呢?除去母後留給自己的那唯一一把琴,其餘什麼都沒有……
杯中清冽的酒,不知為何在我眼中竟泛起血色;眼濕潤,淚呼之欲出……
我急急用衣袖擦拭,下巴卻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托著向後仰去,驚愕與朦朧間看見的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英氣卻又不失俊朗;隨後我的眼便被輕輕覆住。
一瞬,萬般靜籟。父皇的聲音響起,略帶慍怒:『封卿,你欲做甚?』
身後的男子,聲音清朗:『稟皇上,太子身體似乎微為抱恙。適才幾欲昏厥,遂微臣……』
又是良久的寂靜,隨後我被一把抓起,乍一見強烈的陽光,我撇過頭尋覓一絲絲的適應;可完全不由我想,又是那股強烈的凶狠的力道板過我的臉,對上的是父皇那對充滿陰霾的眸。
精冷的,放著異樣的光,他的臉幾乎要扭曲,卻還是細膩的將手貼上我的額頭,感覺著我略為偏高的體溫。
我受寵若驚,不知道父皇是否感覺,我那不知名的悸動發出的顫抖,似乎要將我就此軟在他的懷間。
他的眉擰得幾乎成了一團,朝野之上,高閣之堂,他必是用這樣一種威武的神情,審視世間百態——這是必然。
也僅僅隻是那麼一刻,我奮力逃開父皇的桎梏,卑謙的行禮道:『兒臣惶恐,竟勞煩父皇擔憂……』
不敢去看那雙眸——他對我厭惡,卻又不得不對我好,就是這樣的一種無奈的責任,讓痛苦如咐骨之蛆,蠶食著那一絲絲的憐愛,最終留下的便隻是恨……
這般無奈的存在,又有何資格享有除生存以外的其他奢望?
『也罷,若是有些累,你就先行退下休息去吧!』不知父皇的表情,我卻好似在裏麵讀出一絲挫敗的意味。我在心裏暗道自己妄想,那般高傲的嬌子,會因為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的掙脫而有那樣的情緒——若是有,也是對著我這樣一張像極了他愛著的女人而產生的一時的幻覺吧……
『封卿,你送太子去吧!』
過了不知多久,我最終抬頭,看著遠去的身影,心裏泛苦——原本那動蕩的心湖卻更加洶湧,它似乎要溢出這十六年來的苦痛——然,這終究隻能自己承擔。
既然如此,又如何要廢時再將自己清理——直接雪藏開啟痛苦的鑰匙不就行了嗎?
可這把鑰匙處於高位,自己不能控製,於是還是得在受過一次次的傷害後找地方療傷,不被人知,舔噬傷口,吞吐腐肉……
『奈何,怎奈何……』低聲喃喃,眼不覺又紅了……
『你怎麼這麼容易哭?』耳邊響起聲音,我一個驚覺再次對上那張臉——不似自己的女氣,那般的精銳,卻又美侖美奐。
『……』我啞口無言——第一次在人前有想流淚的衝動,可是會這樣,完全就是拜這家夥所賜!
我欲拂袖而去,卻被他一把抓住。他略略用力帶過我的腰,而後緊緊地束著我,『太子,皇上讓我送你……你不怕抗旨?』
我恨恨的看著他,最終還是妥協了下來——我知道眼前這個男人,隻要我敢忤逆他的意思,他必定會製造另一個騷亂。若僅僅隻是讓自己成為關注的對象我是完全不會介意——前提是不要引來父皇。
我偏過頭去,不經意地對上的是父皇那精厲的眸,似乎欲將我拆之入腹——果然是這樣,他將我當成是母後了,他那般充滿妒意的眼神,就似看見了不守婦道的自家妻子一般。
瘋了,我是,父皇也是……
牽製著我的男人帶著我有些蹣跚的離開了宴席。甜膩的空氣散去,我重重的呼吸起來,旁邊的男人戲謔的看著我:『怎麼?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儀式?看來皇上保護你保護的很好呢!』
我不解。
他聳肩,臉上滿是無所謂,嘴裏卻吐出惡毒的話:『大概是你那絕色的容貌讓他有占有欲吧!』
我笑,沒辦法解釋什麼,我這樣一個處境就算解釋又有何人會相信?
輕輕拍著自己的白衣,其實並無他意,隻是多年的習慣如此——為了嬤嬤不那麼累,自小便養成了潔癖。可旁邊的男人卻好似惱羞了:『你就這麼急欲撇清和我的關係?連我碰過的衣服也這般嫌棄?』
我愕然,好個無理取鬧的人!可我卻說不出任何話,不欲幫自己辯解,實則是沒有這樣的必要——對於一個僅僅才剛相識且將自己一切都赤裸裸的暴露在外的人來說,我實在不願意卑躬屈膝的去辯解。
沒心沒肺又是如何,自開始就不曾得過別人的心,又何苦將自己暴露給別人。人都是自私的,我又為何要那般委屈自己求全?
我冷漠的掃視,他紅著眼,如同一隻困頓的獅子:『你為何不解釋!』
『我又為何要解釋?』我轉身望著馥鬱馨香的花——那般美麗,卻不是為自己綻放,如同風塵女子,為博恩客一笑散盡青春。
悲哀……
身後半晌沒有動靜,我不覺回頭一探究竟。誰知還未動作,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抱入懷中。我驚訝,掙紮著,卻讓自己如陷入泥漿之中,慢慢的桎梏愈深。
『溟,為什麼你不認識我了,為什麼……』他在耳邊低喃,頹然的聲音竟刺得我心好疼。
——他認識我?
他慢慢地放鬆力道,我轉身對上的是他痛苦的眸,沒有了剛才的飛揚跋扈,絲絲疼痛在他的眼裏彌散。
『溟,是我啊!我是封逸!』
——封逸?我有認識這樣一個人?
『封逸……逸……』我低呼,從未聽說的名字,卻如同波動了心弦一般,諍諍地泛起悸動。
『能記起來嗎?』
他低聲問,我搖頭……
『果然……』他慘淡一笑,『你果然忘了我……』
——我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
我現年正值二八之歲,而他似乎已經到談及婚嫁的年紀,我們又怎會相識?
他的眼對著我的眸,似乎要在其中讀出一絲能得到安慰的信息,卻是徒然。他的手慢慢垂下,我卻忘記了原本逃離的初衷,呆滯地看著他,恍惚之間有些搖搖欲墜……
㈡:庭院蕭索,本是綠意正濃之季,卻刺痛地讓我泠泠一顫。
這些景色將不複存在,父皇一早下旨說要大肆翻修,我笑了——對著傳旨人的臉笑——卻是好不虛偽。我不願意接受,因為走錯一步我將萬劫不複;可我又不得不接受,畢竟沒有一個人敢對一國之君說一個不字。
我拉著嬤嬤的手,她潸然淚下。
輕輕撫去蒼老的容顏上渾濁的淚,我不覺又心痛了——嬤嬤是母後的奶娘,本是可以在母後難產後離宮而去,她卻硬生生地為了照顧我這樣一個不受寵的生命而留下。那時我還小,喜歡讓嬤嬤帶著我到處亂走,可無論走到何地都是被擠兌,嬤嬤對著那些人卑躬屈膝,那些個高傲的孔雀卻是對她不屑一顧,有一次更將嬤嬤的小手指給踩碎,而後大笑著揚長而去。我撲倒在她懷裏大哭,嬤嬤卻還用痛得抽氣的聲音安慰我,輕輕拍打的我肩讓我不必擔心。
後來不知為何,嬤嬤的斷指還是被接上,隻是我忘卻了那段時間。嬤嬤歎氣道:『孩子,忘記就忘記吧!沒必要再次想起了。』
我想嬤嬤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如若不然,這樣一個堅強的女子也不會選擇讓我們共同遺忘。
手撫上了絕琴,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碰觸它的時刻,我仰著頭問嬤嬤:『何以謂絕?』
她對著我慘然一笑:『違逆天意,不得善終。』
我又問:『那滄溟又為何?』
『滄之穹,溟之瀚,寓意為寬廣。』
『既是如此,天本寬大,又為何不能容納?』
嬤嬤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望著我但笑不語。直到懂事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她的那一聲包含多少的無奈和辛酸,隻是那時的我還天真地不以為然。
嬤嬤的臉上淚痕未幹,我取來毛巾細細幫她擦淨。她已經老的有些神智不清,卻還是保護著不欲讓我受傷害。想起適才她對著傳旨人大吼,邊將自己拉至身後。許是顧忌我的原因,來人並沒有發作——想來也是,我這樣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竟能成為儲君,足能說明聖意難測;而他們,更是不敢招惹於我。
『嬤嬤……』
我低聲的呼喚,她卻未有轉醒的跡象。我笑笑,在她身邊坐定,又撫上絕琴,清冷的音樂響起,卻是止不住的哀痛。
『香敷騰繞靈山路,紅塵繾綣滄溟絕……』
身旁的嬤嬤不知何時醒來,她望著我目光呆滯。我笑然伸手過去,她恍惚了好一陣,最終囁嚅著嘴:『滄溟絕……絕……』
我莞爾。
『孩子,絕琴琴尾若是刻上花紋,你說什麼最為適合?』良久,嬤嬤如此問我。
我想了想,答:『懸崖之上,嶙峋亂石……』
『為何是此答案……』
『不知……』我笑,『僅僅隻是感覺……』
嬤嬤亦笑,卻帶著釋然。她摸著我的頭說:『孩子你終於長大了。』
——是!我長大了。可嬤嬤老了,她也應該隨著他該追尋的人去了。
我靜靜地為她彈起了最後一曲,直到琴弦割破手指,我才抬頭,看見的是嬤嬤安詳的睡了,帶著一抹潮濕的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