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月二十五日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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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五日
    聽陶冶說,我不吃不喝整整睡了一天,被子濕了,褥子濕了,旗袍濕得像洗過,而且褶褶巴巴的沒了模樣。這是劉薇借給我的,弄成這樣怎麼還人家呀?陶冶告訴我發燒到四十度,不住嘴地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又是找了衛生隊打針吃藥才慢慢退燒。
    “真是嚇死人,怎麼一發燒就這麼厲害?你的體質太弱了。”吳靜文幫我脫掉濕衣服。
    這時老郭給我端來一碗清湯,裏麵臥著兩個荷包蛋。
    “姑娘,餓了吧?一天沒吃東西了,先吃點兒清淡的,晚上我給你做麵吃。”
    我抖著雙手接過碗,鼻子一酸兩汪熱淚奪眶而出,止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這孩子,哭什麼呐,快吃吧。”老郭像受了感染,眼睛也濕潤了。
    肚子在咕咕叫,我的確餓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也顧不得矜持,一口氣把兩個雞蛋吃完又喝光了湯,身子虛得像沒了分量。
    林婕取過毛巾讓我擦汗,“安琪,聽吳安一說,你是坐著吉普車回來的,你不是回家了嗎?誰派的車去接你呀?”她疑惑不解地問。
    “是嗎?你是坐吉普車回來的?誰派的車呀?”王亞芬也興衝衝地跟著問。
    我一時語塞,說我回家那是胡美麗編出來的瞎話,說我沒回家,這一天多又是去了哪裏?如果照胡美麗的瞎話說,吉普車又是怎麼回事?我正心慌意亂無以答對,胡美麗趕緊接過話:
    “這還用問,那天是丁處長派人送安琪的,自然也是丁處長派人接回來的唄,摳著、撓著問個沒完,真沒勁。”
    她又在替我圓場。哼,你裝得再像我也要把你狐狸尾巴拽出來,暴露給大家看。
    吳靜文不禁質疑道:“胡美麗,你怎麼啥都知道,不等安琪回答你都替她說了?”
    “我也不是瞎猜的嘛。”
    “胡美麗,你也太會猜了,一猜一個準兒,能掐會算吧?”李芳芯存心奚落她。
    “你們幹啥都衝我來呀,我招誰惹誰啦?”胡美麗終因心中有鬼惱羞成怒。
    我心裏說,別人說你幾句就受不住了,以後有讓你更受不住的時候,讓你知道什麼叫自作孽不可逃。我現在沒心情跟她糾纏,遂拿起那件濕透的旗袍對劉薇說:
    “大姐,你看這衣服弄成這樣,真是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洗,怕洗壞了——”
    “放那吧,我自己處理。”
    “大姐,你看——”我心裏十分愧疚,想說幾句道歉的話,又不知說什麼好。
    劉薇很不耐煩地說:“哎呀,叫你不用管嘛,還囉嗦個啥?”
    我嚇得趕緊閉嘴,看情形她一定碰上什麼不順心的事兒。我小心翼翼地把衣服疊好放到她床上。
    “安琪,你跟我出來一下。”劉薇用命令的口吻說,邊說邊往外走,我急忙跟上。
    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劉薇站住,直截了當地問我:
    “安琪,今天你要跟我說實話,前天舞會上到底怎麼回事?那天晚上你去哪啦?”
    我囁嚅著,心裏慌慌地沒了主意,不知道該不該跟她實話實說。
    “安琪,怎麼,信不過我?我可是像對親妹妹似的不掖不藏什麼都跟你說,你怎麼——”劉薇拉我坐到一隻破木箱上。
    “大姐,我不是有心瞞著你,這些事情怎麼說得出口呀?”
    “安琪,我是你姐姐,有什麼話不能跟大姐說呢?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姐一定幫你,給你做主。”
    我再也忍不住,不禁號啕痛哭。
    “我猜到了,我猜到了。”劉薇一把拉過我的手,我一頭撲進她懷裏,讓錐心泣血的淚水宣泄著滿腹的委屈和仇恨。
    “哭吧,哭出來心裏會好受些。”她輕輕地在我頭上撫摩著梳理著,像個慈祥的媽媽。我漸漸止住哭泣。我真希望讓時間凝結,就這樣長久地依偎在她懷裏,傾聽她的心跳,感受她的體溫,做個永遠也長不大的乖孩子,一任風狂雨驟電閃雷鳴,都不會有危險,都不會害怕。
    “安琪,坐起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我不情願地坐直身體,開始從頭到尾把事情的經過講給她聽,她邊聽邊控製不住地大口罵人,又點上香煙一口接一口地猛吸。
    “丁懷仁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太可惡!他竟然拿你做交易,真他媽的壞到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她氣得幾次站起又坐下,那樣子就像馬上要找丁懷仁拚命似的。“那個小妖精不是東西,我早就該揭她的老底。還記得不?下鄉征糧時我不是跟你講過丁懷仁怎麼壞我嗎?”
    我點頭說:“怎麼不記得。”
    “我上了丁懷仁的圈套,當時就是胡美麗用對付你的辦法對付我的。這個狐狸精,不曾想她故伎重演。你當然不知道,她跟何勇、丁懷仁在長春時就有事兒,她就像個‘勾死鬼’,自己死還得讓別人陪她死,到現在跟何勇也沒斷。”
    “她不是跟徐偉好嗎?”
    “這兩個人都不是什麼好鳥。徐偉對胡美麗的事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個吃軟飯的貨,他沒少花胡美麗的錢。”
    “怪不得,她總請假,總說出去辦事。”
    “你不會注意,她不在隊裏何勇也準不在隊裏,這兩個狗男女!”
    “她跟丁懷仁還有事兒嗎?”
    “丁懷仁早就看不上她,她卻死抱著丁懷仁不放,能不聽他的?哪怕這種缺德的事兒她也幫著幹。”
    “我剛入隊時見她人長得漂亮又聰明,整天嘻嘻哈哈,就以為她是個胸無城府、可交可信的‘善類’,誰能料到她竟是個心地奸險、詭計多端的惡人,就像你說的‘畫貓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劉薇不無惋惜地說:“唉,她剛來隊上那會兒人還挺老實,可她禁不住誘惑。她愛美愛打扮,丁懷仁正是抓住了她的弱點,給她錢花,給她買衣服、買首飾,帶她出去跳舞吃大菜。這是丁懷仁玩弄女人慣用的招數,十個有十個要上鉤。”
    “這個胡美麗太壞了,把‘美’字去掉,她真就是一隻狐狸。”
    “胡美麗固然壞,可誰也壞不過丁懷仁,他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壞蛋。我早就看出他對你沒安好心,隻是沒想到這麼快就出事了,更想不到他竟然用你做籌碼去跟老混蛋做交易,都怪我沒早點兒提醒你。”
    “怎麼能怪你呢,該發生的早晚總要發生,要怨就怨我不該進政工隊。”說到傷心處,眼淚又憋不住了。
    “你看,怎麼又哭了?聽大姐的話,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得咬緊牙關扛著。哭有什麼用?哭壞了身體還不是自己遭罪。想開點兒,就那麼回事兒,咱們女人都得過這一關,早晚的事情,別想得那麼嚴重。什麼操守呀、貞潔呀,全是扯蛋,全是罩在女人頭上的緊箍咒。男人們三妻四妾五姘六嫖,好像天經地義應該應分,這合理嗎?”劉薇的表情告訴我,她內心也隱藏著難言的痛苦和悲戚,隻是她在“咬緊牙關扛著”。她掏出煙盒點上僅剩的一支煙,順手把空煙盒捏扁揉皺拋向腦後。“你就學我,啥也別在乎,要玩兒就陪他們玩兒,玩兒死他們!喜歡吃什麼,喜歡穿什麼,喜歡戴什麼,朝他們要,反正他們有的是昧心錢,不要白不要,不花白不花。心裏憋屈就罵就打,笑著罵、笑著打,打不過就鬧,往死裏折騰他們,叫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倒不出。就聽姐姐的,幹啥非得哭呢?你越哭他們越高興,以為咱們熊了,他們就更得意了。咱們不哭,笑,笑。”她猛吸幾口,再用力噴出。“就這個世道,咱們能穿上這張黃皮混口飯吃就不錯了,比咱們有能耐的多的是,照樣失業丟飯碗。你一定想不到,‘滿洲映畫’的片頭音樂有一段小號前奏,那就是吳安一吹的。知道嗎?他的小號在全滿洲也是數一數二的,現在不也在咱們堆兒裏混嗎?光複後南京政府派來一位少將大員接收‘滿映’,就拍了一部電影《鬆花江上》,看過嗎?”我點頭。“那麼大的電影廠現在就荒著,我去過,破爛不堪。這就是咱們的國家,這就是現實,咱們一個小小的老百姓又能怎樣?隻能聽喝認命。你就說胡美麗,是遭人恨,可是仔細想想,她也是個可憐蟲。所以我說她像個勾死鬼,自己死還得讓別人陪她死。”她唏噓著,扔掉煙頭用腳碾滅。“看我,越扯越遠了。總之聽姐姐的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日子還得過,還得好好過。”她抖掉褲子上的煙灰,先站起來,“回去吧。”
    我也隨著站起,揣著沉甸甸的心事跟在劉薇身後回到寢室。
    所有的人都異樣地看著我們,從眼神裏我猜得出,他們都想知道為什麼劉薇把我叫出去,都談些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有胡美麗心裏最清楚,她一定想到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劉薇,所以一直用眼睛瞄著劉薇,想從她臉上看到自己擔心害怕的結果。她心懷鬼胎,怕劉薇新恨勾起舊仇,跟她算總賬。她深知劉薇的脾氣,現在的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真的發起威來她十個胡美麗也抗不住。她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劉薇照舊躺倒床上閉目養神。這反倒使做賊心虛的胡美麗更加惴惴不安,既不敢正眼看劉薇,更不敢正眼看我。又過了好一會兒,她便開始試探地湊過來,擺出一副熱心熱腸的樣子說:
    “頭還疼嗎?”她想抓我的手,被我用力甩開。
    我聳身站起,答非所問:“我有話問你。”
    她滿臉堆笑若無其事地說:“什麼話?你說?”
    “走,到外麵去說。”
    “有什麼話不能在屋裏說呢?”
    “你去不去?”我不等回答先開門出去。
    狐狸精還真聽話,我前腳走她後腳緊跟出來,她問:“上哪去呀?”
    “老地方。”我指的“老地方”就是冶煉車間。
    我倆一前一後順著斜坡走進空曠高大的廠房,不等她站穩,我轉身掄起胳膊跳著腳,左右開弓扇了她兩記耳光,打得她目瞪口呆嘴角流血,好半天才像緩過氣來,不住地點頭說:
    “好,你打得好,隻要你能出氣,再打幾下也行,我絕不還手。”
    “哼,你還想還手?”
    “我不是——”
    “這兩個耳光是要你記住,我不是好欺負的,咱倆的賬還沒算清呐,我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劉薇說你也挺可憐的,你可憐什麼?奴才!走狗!你是自己送上門的,你是臭婊子!”我氣得眼睛冒火嘴唇哆嗦,轉身通通通地走下礦渣路,腳下踢起一股股灰塵。我邊走邊想,剛才的舉動是不是太孩子氣,太沒風度?打她幾下就真出氣了嗎?沒有,反而更覺心煩意亂。也許劉薇說得對,胡美麗也是受害者,也挺可憐,她為了想得到、她要得到的,也為了逃避她不想得到和害怕得到的,被逼無奈做了喪良心的事。她有勇氣、有能力抵製和反抗嗎?我想她沒有。我有嗎?我也沒有。劉薇怎麼樣?論心計,論勇氣,我們都不如她,又怎麼樣呢?也隻能借嬉笑怒罵求得一時的心理平衡和安慰。劉薇說得對,這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世道,咱們嘴小人家嘴大,小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樣一想,真覺得胡美麗跟我,跟劉薇,跟陶冶……都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真正可恨的是丁懷仁和那些老混蛋!
    我放慢腳步回過頭去,見胡美麗正低著頭一步步往前蹭,可能我用力太猛,兩記耳光打得她臉還紅紅的。我又想起剛入隊時她對我的許多好,真有些後悔,又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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