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月二十五日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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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五日
    征糧工作結束,各路人馬都回到隊裏。今天放假一天,正好可以去看於誌強。昨天一回來就拐彎抹角地打聽他的消息,問他傷好沒有,出院沒有,可是誰都不清楚他的情況。我心急火燎,恨不得馬上就飛到醫院去。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總嫌電車走得慢,下了車便三步並兩步地往前趕,累得氣喘籲籲、滿臉流汗。在醫院的走廊上我又差點兒撞到護士,我連道歉也顧不上就闖進病房。於誌強正麵朝窗戶做著體操,我快步上前脫口喊道:
    “誌強!”我怎麼這麼冒失,竟用了這樣親昵的稱呼?遂立即改口又重叫一聲“於誌強。”
    他一見是我,又驚又喜,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用了什麼樣的稱呼,急忙伸手向我迎過來。
    “安琪,是你?”
    我也把手伸給他,被他厚大有力的手緊緊握住。
    “怎麼,感到意外嗎?”我調皮地問。
    “沒有,我知道你們會來看我。征糧工作結束了嗎?”他先把手鬆開。
    我不情願地放開手,玩味著他的用詞,為啥總是“你們”“你們”的?我多希望他說“我知道你會來看我”呀。
    “怎麼啦?”他盯著我問。
    “沒怎麼。征糧完事兒了,昨天回來的。”我忽忽悠悠像說著夢話。
    於誌強搖搖頭,笑著說:“來,快坐下。”他先坐到床上,又指指床邊的凳子讓我坐。
    這時我才發現病房裏另外兩張床都躺著人,一個二十多歲,像個兵,一個四十多歲,像個當官兒的,我想大概不會有這樣老的老兵。結果我全猜錯。於誌強介紹,四十多歲的還真是老兵,一名夥夫,二十多歲的是連長,剛從中央軍官學校沈陽分校畢業,都是東北人。
    老夥夫問:“老於,你的女朋友吧?”
    年輕連長說:“那還用問。”
    “不,是隊裏的同事。”於誌強抱歉地朝我笑笑。
    這是他第二次這樣介紹我,真叫人掃興。可為什麼總有人這樣看呢?也許在他們眼裏,我跟他真就是天生的一對?於誌強呀,你為啥偏要否認呢?
    夥夫跟連長相視一笑,好像在說“明明是這麼回事,還不承認”。
    我臉一紅,忙提議:“咱們下樓走走吧。”
    “好。”於誌強爽快地答應。我一高興先跳出去,於誌強忙披上棉襖跟出來,身後留下夥夫和連長的低語和笑聲,我聽了不僅不惱,反而特別高興,因為我能猜出他們說笑的內容,而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院子不大,不適合散步,向陽的樓根底下放著長條椅子,上麵的綠色油漆像是剛剛刷上去的。又是我提議:
    “在這坐坐吧。”說著我先坐下。
    於誌強也坐下,特意跟我拉開一些距離,讓人感到一絲不自在。我很快調整情緒,不等他問便滔滔不絕地講起這些日子的見聞和感受。在說到梁大戈時,我的情緒又激越起來,憤憤地說:
    “這個梁大戈太壞了,心狠手黑,才幾天他就打過十幾個人,綁著打,吊著打,打得那些人血肉模糊哭爹喊娘。他打的全是交不出糧的窮苦人。他還帶著士兵到各家翻箱倒櫃,砸罈子、摔罐子,連炕洞也扒開,鬧得雞犬不寧。我看見一家人鍋裏煮著發黑的幹白菜,他們就吃這個,拿什麼交糧呢?”
    “唉,這就是中國的現狀,中國的老百姓真是太苦了!”於誌強滿臉愁雲密布。
    “就是,我總以為我們的生活很苦,可是跟這些窮苦的農民比,就是在享福呢。”
    我們正說得興濃,吳靜文突然出現。她拍著我的肩頭詭秘地一笑說:
    “咱倆又是不約而同,別又是回家取衣服順便來看看的吧?”
    她笑的樣子很可愛,可我卻無意欣賞,賭氣地說:
    “你正好說反了,這次是專為看於誌強的,順便回家去衣服。”我自鳴得意,“好啦,你來了我就該走了。”
    “你們倆可真有意思,見了麵就鬥嘴。安琪,再坐會兒,你們可以一起回去嘛。”
    吳靜文也說:“你再坐一會兒,咱倆一起走。如果你不拒絕,我陪你回家看望一下你母親。”
    “我可勞不起你大駕!”為啥偏要這樣酸溜溜的呢?可是話已出口,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便立即改口:“我真有事兒,如果時間不夠就不回家了。我走了,就不打攪你們了。”本想換一種語氣,可自己聽了還是覺得不是味兒。
    於誌強和吳靜文異口同聲地叫:“安琪,——”
    不等他們說出下文,我已經拐過牆角直奔醫院大門。走出醫院我漸漸冷靜下來,不甘心就這樣退下陣來。我喜歡於誌強,愛於誌強,我不能欺騙自己,我不能也不應該就這樣放棄,我有愛他的權利,而且我也感覺得到他也喜歡我。現在我必須弄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於是心生一計,以借書為由再返回去想看個究竟。
    我走回醫院,在轉角處貓著身子遠遠看過去,隻見於誌強、吳靜文依然坐在長椅上低聲細語。兩個人挨得很近,這證實了我的猜疑沒有錯,他們的確不像普通的同事,倒像一對親密的情侶。我頓時兩眼發黑、心如刀絞,急忙扶在牆上不讓身體倒下去,可是……以後我是怎麼回到隊裏的,又是怎樣躺在鋪位上的,半夜開始發燒,吳靜文請大夫為我打針吃藥等等,我都恍恍惚惚說不清楚了。
    當我睜開眼睛時,看見吳靜文、劉薇、林婕、李芳芯……那麼多人都站在房間裏。吳靜文手裏端著搪瓷缸子,缸子裏放著羹匙,好像剛剛給我喂過水。
    “安琪呀,你是怎麼啦?發燒四十度,整整一天昏迷不醒,嚇死人。”劉薇深情地看著我,那眼神太像我媽媽,我每次有病躺倒時她都是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憐惜,疼愛。
    “昨天去看於誌強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病了呢?”吳靜文用濕毛巾輕輕擦我臉上不斷滲出的汗珠。
    我鼻子酸酸的,胸口隱隱作痛,滾燙的淚水一串串溢出眼眶,我竟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哭起來。這時薑瑞田把一碗冒著熱氣的湯麵端到我跟前,我發現林婕氣鼓鼓地轉身走掉,讓我非常不安,心裏說:薑瑞田,你這是何苦呢?也許你是出於一般的友愛和同情,可是林婕一定不會這樣想。女人更懂得女人的心,在男女的“情”字上,女人總是表現得特別敏感,而且是不可以模糊和妥協的。
    “小薑挺會體貼人呢!”劉薇從薑瑞田手裏接過碗說,“安琪,起來,你得吃點兒東西,讓身體趕快恢複起來。”
    薑瑞田聽了劉薇的話,立即紅雲上臉,急忙退到後麵去。我也暗暗埋怨劉薇不管不顧信口開河,這話要是讓林婕聽到又會無事生非。
    吳靜文扶我坐起,像往常一樣親熱和體貼,我不由得心頭一熱,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劉大姐說得對,不吃東西怎麼行?多少也要吃一點兒。”吳靜文把碗送到我手上。
    “我真的吃不下。”我沒撒謊,嘴裏像含著黃連似的苦澀,隻覺頭暈心慌。
    吳靜文見我執意不肯吃就把碗端開。“昨天夜裏你冷得渾身發抖,我跟劉薇給你壓了兩床被子你還嫌冷。後來老郭給你煮了薑湯,你喝下以後出了許多汗。我們又請衛生隊大夫給你打了針吃了藥你才漸漸退燒。怎麼搞的?你是不是衣服穿得少凍著啦?”
    我吱唔著:“嗯,是凍著了。”真正的原因自己最清楚,可又能對誰說呢?
    “好好睡一覺吧,聽何隊長說咱們又有任務啦,養精蓄銳迎接演出。”吳靜文示意大家都出去,留我一個人在房間休息。
    我心事重重哪能睡得著,思前想後愧疚難當。我輕蔑自己太不自重,惱恨自己行事荒唐,明明知道感情的事不可勉強,明明知道於誌強喜歡的是吳靜文,明明知道自己不該插足其間,也明明知道這樣一廂情願的心戀不會有結果,卻偏要欺騙自己做無謂的努力和追求,自尋煩惱、自作自踐。今天我要再發一回誓:從今往後絕不再胡思亂想。我還年輕,“路漫漫其修遠兮”。我要像於誌強、薑瑞田那樣多讀書多學本事,將來才有出息。聽媽媽說,出汗就是排毒祛病。我出了這身臭汗,大概把鬼纏身似的心病已經衝洗幹淨了吧。我一躍坐起,把濕淋淋的內衣換掉,穿好外衣下了床。雖然頭有些暈,但身上卻格外輕鬆。我做了幾個擴胸動作,兩腿軟軟的像踩在棉花上,我堅持著向門外走去,迎麵的強烈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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