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少年壯誌緣起時  第2章 往事如煙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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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裏橫呈著一具健碩的男屍,屍體上滿布著觸目驚心的傷痕,那傷口巨大而不規則,似乎是被某種強大的外力扯開。用來包裹屍體的被單已經被染得鮮紅一片,遠遠就能聞見屍體散發出的腥臭異味。
    這是卓瑪跟進屋子裏,見到的一個場景。
    緊接著,她聽見一聲尖叫,卻是許大嬸昏死過去了。而許安那個不安分的傻小子,卻異乎常人地鎮靜,隻見他紅著眼走到一個首領模樣的男子麵前,問道:“王大叔,我爹是怎麼死的?”
    “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你爹就是為了給你姐姐報仇,才在這村子裏一呆十年的。前幾天他忽然跟我說,他找到殺死你姐姐的凶手了,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幫他除了那妖怪。所以我就召集了全村的獵人跟他一起進了山。可是沒想到那畜生竟然會迷幻之術,將我們一群人不知不覺地分散開來,你爹和三胖子、小李子都為此丟了性命。這是你爹臨走前給你留下的,你好好收著,算個念想吧。”接過那枚染血的獸牙,許安道了聲“謝謝”,轉身走到他父親的屍體前,默默跪地三叩首:“爹,我不會讓你和姐姐等得太久,你放心去吧。”
    “小安子,你還小,可不能幹傻事啊。”王大叔看他那樣子,心道他一定是報仇心切,不由出聲阻止。
    “王大叔,你放心,我知道現在的我還沒有能力殺死那個家夥,我是不會白白送死去的。”
    “那就好。這裏就交給我們吧,我們會把你爹的喪失辦妥帖的。你去照看好你娘,她也是個苦命人啊。”
    “那就麻煩各位叔叔伯伯了。”
    仿佛一瞬間,這個似乎剛剛還一身邋遢調皮搗蛋的小男孩,在災難降臨之後,迅速成長為一個有擔當的小男子漢了。成長的痛苦,在他身上是那麼的彰顯無遺。
    一陣喧鬧之後,熱心的鄰居走得一幹二淨。草草布置的靈堂中,隻剩下許家母子和卓瑪。許安已經洗幹淨手腳,換上一身幹淨的素服,安靜地站在許大嬸的身邊,在男孩而言,眉目倒也十分清秀。此時的許大嬸已經醒了,仿佛這一閉眼一睜眼,她足足老了有十歲光景。
    沒哭沒鬧,她就那麼靜靜地清理著丈夫的屍體,將他胸口巨大的傷口縫合起來,一針一針縫合著那殘缺的身體,也一針一針縫合著這破碎的家庭。雙眼紅腫的許安則乖巧地打著下手,哀悼著他過早逝去的同年時光。
    這沒完沒了的工作,終於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告一段落。疲憊的許安安靜地趴在許大嬸的大腿上,沉沉地睡去了,眼角還留著尚未幹透的淚痕。
    許大嬸卻沒有睡,她空洞無物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桌子上搖曳的燭光,那目光好像能持續到永恒。沒有了女兒,失去了丈夫,她的人生就像是被掏空了的軀殼,毫無意義了。
    忽然,一隻冰冷的小手顫顫巍巍地撫到她粗糙的手上,她麻木地抬起眼睛,看到一個蒼白精致的麵龐和一雙澄淨透徹的眼睛——那是卓瑪,卓瑪雖然並不清楚剛剛發生的一切,但她從許家母子的眼中看到了與她失去納木爺爺、失去阿媽同樣的悲傷。
    許大嬸皺了皺眉頭:“怎麼是你?”
    卓瑪沒有說話,而是踮起腳尖,環住許大嬸的脖頸,在她的額心輕輕吻了吻。從前,每當她受傷難過,阿媽就是這麼安慰她的。每當這時,她的心頭就會湧出淡淡的暖意。
    這來自別人女兒的安慰一吻讓許大嬸幹涸的心一下子完全坍塌,她止不住緊緊抱住卓瑪,放聲大哭起來。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懷抱著卓瑪,一絲絲溫暖的愛意從心底綻放,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許大嬸看著懷中幼小的孤女,覺察出自己不由自主的憐愛和依賴,目光中閃現淡淡的狐疑,然後豁然開朗:“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你一定是天神賜給我的禮物,幫我們走出悲傷。”
    卓瑪被抱得喘不過氣來,小臉現出紅暈,卻乖巧的沒有動彈,讓她盡情的發泄。隻是嘴裏輕輕道:“阿媽。”
    “阿媽?”許大嬸怔了怔,深情道,“對,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兒,我就是你的阿媽。”她邊哭邊笑地輕拍著卓瑪的後背,就像從前阿媽哄卓瑪睡覺時那樣。
    ********
    埋葬了丈夫,料理完後事,許大嬸帶著許安和卓瑪坐上那駕破舊的老馬車出發時,已經是十天之後的事了。
    這十天中,許大嬸雖然難過,但已經做好了重新開始的準備。而許安還如之前那般不安分,那樣愛笑愛鬧,似乎之前鳳凰涅槃的成熟,隻是曇花一現的虛妄。卓瑪呢,也漸漸習慣了叫許大嬸“娘”,叫許安“哥哥、哥哥”,是的,是“哥哥、哥哥”,不是“哥哥”或者“哥”,那是一種依賴的親昵,是最沒有防備的親近。而且,她還擁有了她的第一個中原名字——“許福”,這名字沒有什麼深度,隻是充滿著一個農家女人對女兒最深的祝福。
    “哥哥、哥哥,我們這是要去王城麼?”
    “是啊,娘不是說了麼?”
    “哥哥、哥哥,王城什麼樣?”
    “很多人、很多房子、很多我們沒有見過的東西。”
    “哥哥、哥哥,你去過王城嗎?”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那裏有什麼?”
    “我——我就是知道。”
    “娘,哥哥凶我。”
    “我沒有。”
    “安兒,不準欺負小福。”外邊駕車的許大嬸應聲回道。
    “我沒有欺負她,你別聽她胡說。”
    “我沒有胡說!”
    “哼不理你了。”
    “哥哥、哥哥。”
    “……”
    “哥哥、哥哥。”
    “……”
    “哥哥、哥哥。”
    “煩死了。”
    “哥哥、哥哥,你脖子上掛的是什麼?”
    “要你管。”一扭身子,許安背對許福道。
    “給我看嘛。”
    “不給,就是不給。”
    “哼,我知道,那是殺死——”
    話還沒說完,許安立馬堵住了許福的嘴:“閉嘴。”
    “安兒,你又欺負妹妹?”沒聽清裏麵動靜的許大嬸,大聲問道?
    “不是,啊——你竟然咬我。”這個美得沒天理的新妹妹總是不斷挑戰他的認知底線,表麵上乖巧懂事,內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磨人精。
    許福毫不愧疚,反倒得意洋洋地道:“憋死我了,不說就是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你得借我看看。”她說話的語氣像個小大人,但聲音又是那麼的奶聲奶氣,讓人無法真的生她的氣。
    “就這麼看吧。”似乎極度不舍地,許安從衣領中掏出掛在胸前的那枚獸牙。那是一枚青白色的獸牙,足有許福大拇指那麼大,而且顯然不是獠牙,可見,這怪物絕對是個龐然大物。
    “看夠了沒有?”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許福戚了一聲道。
    “哼,你還沒有呢。”
    ……
    這樣一直往東行進了兩個月,終於,他們來到王城外十幾裏的一處小樹林。正午的陽光明媚如畫,連日趕路的許大嬸決定在此稍作休整。
    安安穩穩地吃過一頓午餐,一家三口在陽光下享受著難得的天倫之樂。或許,隻有經曆過真正的災難,人們才會更加懂得生命的價值,生活的意義。
    “走吧,歇得差不多了,咱們也該重新啟程了。到了王城,我就去當廚娘,保證你們兩個吃得白白胖胖。”
    “好哎,我想吃燒雞。”
    “臭小子,就你饞。”
    “嘿嘿。”
    “我們平兒要吃什麼呀?”許大嬸變聲柔柔地問道。
    “娘,你偏心。哎呀。”
    “又怎麼了?”
    “我肚子疼。”
    “誰讓你吃那麼多。”
    “哎呀憋不住了。”原本已經爬上馬車的許安跌跌拌拌地跳下馬車,鑽進了灌木叢中。
    “怎麼偏偏剛剛不要解手,一說出發你就——真是懶人屎尿多。”
    “娘啊——”這一聲端地是淒厲異常,驚得許大嬸渾身一顫。
    “哥哥!”許福的心頭一陣戰栗,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了出來。
    “安兒?回答娘。”許大嬸皺了皺眉,暗罵一句臭小子,“卓瑪,你在車上等著,娘下去看看怎麼回事?”
    “我也要去。”許福下意識地拉住許大嬸的衣角,死死不肯放手。
    “乖聽話,沒事的。”掙脫了許福的小手,許大嬸快步衝向了灌木叢。
    等了一會,許大嬸和許安都沒有絲毫的動靜,忐忑難安的許福最終還是下了馬車。在空蕩蕩的灌木叢中,她找了又找,卻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終於,她還是忍不住地大哭起來:
    “娘、哥哥——你們在哪兒?”
    “娘,你不要卓瑪了麼?”
    “小福會乖乖的,聽娘的話,娘不要走,哥哥——”
    ……
    她一邊哭一邊喊,完全沒有考慮這樣的呼喚會否引來蟄伏的危險。
    然而,還是沒有回音。
    更為可怕的是,等她想起馬車,想要重新回到馬車上時,就連那破舊的馬車、一直尾隨在馬車後的飛兒也都沒了蹤影。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哭也哭累了,喊也喊累了,這才疲憊不堪地蹲了下來。忽然感到身上的陽光被遮掩了些許,她驚喜地抬頭,目光中的期待瞬間凝固:“飛兒?”她紅著眼,“飛兒,你知道娘和哥哥到哪兒去了麼?”
    可是小馬駒又如何能聽懂她的問話,即便聽懂,又如何回答?
    它隻是低頭舔了舔許福粉嘟嘟的臉蛋兒,似乎在給予某種形式的安慰。
    “他們不過是你生命的過客,你何必為他們操心?他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你要做的,就是騎上馬背一直往東,走進那片繁華的城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卓瑪倏地站起身來,警惕地環顧四周,尋找聲音的發出處。隻是無論她如何尋覓,都一無所獲。神秘人的話分明跟阿媽的意思相同,可是阿媽告訴自己這些話的時候,旁邊並沒有其他人。
    “我?你不需要知道。”那聲音從四麵八方飄來又消散開去,忽遠忽近不可捉摸,投出無盡的詭秘。
    卓瑪壯著膽子喊道:“你把娘和哥哥還給我,不然,我就不去什麼王城。”
    “還真是個倔強的孩子——”他的聲音甜得發膩,“可是——”那聲音陡然話頭一轉,厲呼道,“我最討厭不聽話的小孩子!”
    接著,天地光彩周邊,明明是正午時刻,天地卻驟然陷入無盡黑暗。卓瑪想要呼救,卻像被掐住了喉嚨發不出分毫聲響。看著眼前的黑暗驟然扭曲,形成一個巨大無比的黑色漩渦,卓瑪驚恐地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漩渦將自己吞沒。同時被吸入漩渦的還有被卓瑪死命拉住的飛兒,飛兒紅棕色的鬃毛在颶風中飄搖不定,與卓瑪一樣,它的嘶鳴也是那麼的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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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歲月變遷,這發生在王城外的舊事早已隱沒在這紛爭時代的記憶夾縫中,沒有人知道曾經有一個羌族的小女孩帶著整個部族的全部希望,不遠千裏來到王城外十數裏的一片樹林,然後被永遠禁錮在了黑暗的漩渦中。
    在這樣的一個年代,生命一如草芥,要想生存就必須擁有強大的力量,沒有人會為弱者的逝去感到遺憾,除了他最親近的家人。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動蕩年代的人都必須認同這樣一個亙古不變的法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是一個英雄的年代,無論對於哪一個種族而言。而英雄,絕不是產生在一個固步自封,處處以安全為先要的民族。對於一個種族,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死亡的畏懼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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