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潔白的哈達送給你啊，遠方的客人莫遠走呀，雪山下的酢油藏粑，你還沒有嚐過呀……”清風拂過廣漠的草原，壓低一人高的勁草，隱隱露出一個五歲光景的小女孩還有一個牽著小馬駒的羌族女人。小女孩一身火紅的棉襖，肉嘟嘟的小臉上沁出點點晶瑩的汗漬，一如粉嫩可愛無憂無慮的小雲雀。半披著藏藍色皮襖、長發微散的羌族女人更是個十足的美人，不單皮膚白皙如無暇美玉，不見高原紅的形跡，而且容貌姣好、體態輕盈，一點都不像個已經有了個五歲女兒的已婚少婦。此時的她麵容沉靜，目光堅定，隱有焦慮之色——當然，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隻是讓她更加的高貴端莊了些許。
    西下的夕陽在她們背後鋪散開了，仿佛在她們身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如果不是因為後有追兵，這一切將是多美好的圖景。
    “卓瑪，不要唱了，歌聲會引來狼群。”她神色肅然，語調卻盡量柔和。
    “阿媽不要怕，卓瑪會保護阿媽的。納木阿公一會兒就會打敗餓狼，來接我們了。”被喚作卓瑪的小女孩歪著腦袋甜甜道，語氣中毫無懼色，盡是篤定。
    年輕母親看著小女孩稚氣的麵頰，回首望向夕陽漸沉的方向，耳邊響起巫醫納木催動生死咒的梵語和他手中那柄已經刺穿腹腔的短刃，幾番欲言又止。卓瑪還小，怎麼會知道生死咒的啟動需要啟動者供奉出自己的靈魂？隻有她心裏清楚，那個守護了整整五年的和藹老人是絕對不會來接她們了，接下來的路隻有她們，不，隻有她一個人走下去了。一絲淡淡的愁緒籠在年輕母親的眉目間，她深深望著小女孩，正要開口，卻聽小女孩仰頭喚道：“阿媽，阿媽，我好累啊，我們歇歇吧。”
    看著卓瑪那雙帶著祈求神色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年輕的母親心頭軟了軟，她止住腳步，蹲下身來，扶著小女孩的肩膀道：“乖，卓瑪最聽阿媽的話了，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你聽阿媽說，你騎著馬兒一直往東走，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去找一個叫做王城的地方。”
    “騎馬？”卓瑪的小臉頓時漾起了光彩，自從出逃，她已經不止一次跟阿媽提議騎馬前行，可是阿媽總不同意，說得急了還要斥責自己幾句。
    “對，卓瑪不是一直想騎馬嗎？這樣，你就可以像風一樣奔跑了。”
    “好啊好啊！”卓瑪笑著拍起手來，那笑容看在母親眼中，比雪山上最美麗的花朵還要豔麗奪目幾分。“不過，阿媽呢？”仿佛忽然悟出了什麼似的，卓瑪的笑容突地頓住。
    “兩個人目標太大，阿媽會走另一條路，我們在王城再見。你拿好這把匕首，保護好自己。阿媽不在你身邊，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不要撒嬌耍賴，不要——”
    將阿媽交到自己手中古銅色匕首摔到地上，卓瑪忽然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喊著：“阿媽騙人，阿媽騙人，阿媽不要卓瑪了，卓瑪成了沒人要的小孩。”
    “阿媽怎麼會騙你？”年輕母親似乎沒料到一向聽話懂事的女兒竟然在這種時候耍起脾氣來，一時間竟是手足無措。
    “阿媽說過，這把刀是阿媽最好的朋友留給阿媽的，死也不能離身。可阿媽卻——”說著，眼淚又如斷了線的珠子湧了出來。
    年輕母親知道，如果卓瑪再繼續哭鬧下去，即便她願意冒著形神俱滅的危險保護她，也是枉然：“你還要不要做天空上翱翔的雄鷹、草原上最了不起的勇士了？”她聲音嚴厲，目光灼灼，怔得卓瑪一愣，“事到如今，阿媽就告訴你。你的納木爺爺不會來了，他死了，你看見天邊的紅雲了吧？是不是比往常更紅更豔？那是他用生命啟動的生死咒，為了給我們爭取逃命的時間，可是敵人太過強大，不過才半日功夫，生死咒就已經快力竭了。現在，阿媽必須負擔起阻止追兵的責任，你在阿媽身邊隻能讓阿媽分心。你要是希望阿媽活下來，就趕緊上馬，不要回頭。”
    呆呆望著嗜血的天際，卓瑪似乎從那大片大片的殘霞中看到了納木滿是皺紋、一笑就更加遍布溝壑的臉，還有他幹枯卻有力的大手，而這一切正被這美麗卻邪意的紅霞一點點吞噬，隨著紅霞的愈發燦爛，那些與納木有關的一切都變得虛幻而扭曲起來。卓瑪驚懼得退後一步，下意識蒙住自己的眼睛。
    “怎麼了？”年輕母親疑惑地看著女兒，見她並不回答，也就沒有深究，現在什麼事情都比不上活命來的重要。
    在阿媽注視的目光下，卓瑪重新結果阿媽交給的匕首，似乎，她幼小的心靈已經能預見不可知的悲劇結局一般，眼角的淚水禁不住地再次湧出。
    “卓瑪，不管阿媽是否成功，你要堅強地活下去。收起你的眼淚，天空中的飛鷹、草原上的勇士，都不相信淚水。”她最後揉了揉卓瑪小小的腦袋，幹涸的嘴唇輕輕觸碰了女兒的額心，一股淡淡的暖氣印上卓瑪的額心，轉瞬即逝。待卓瑪騎上馬背，年輕的母親緩緩撫摸了幾下小馬駒頭頂的鬃毛，似乎忘記了這隻是一頭不懂人話的牲畜般道，“一切就交給你了。”
    那馬兒似乎能聽懂她的話語般，低低嘶鳴幾聲，忽的抬起前蹄，旋風般地踏草而去。
    年輕的母親看著女兒騎著馬兒逐漸消失的背影，如釋重負般地吐了口氣，將目光重新投向那血紅一片的蒼穹，默道：“終於還是來了，我的孩子，我是看不到你長大了。”她的左手緩緩抬起，撩起垂至腰間的長發，右手指尖毫不猶豫地刺入自己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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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棕紅色的小馬駒帶著背脊上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路飛馳，速度竟是如此驚人，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所行進的路程已經堪比之前所走的全部路程。仿佛是天生的騎手，鮮少騎馬的卓瑪，竟然如此駕輕就熟。沒有心思為自己的騎術自豪，卓瑪滿腦子盡是阿媽最後的那番話：“你騎著馬兒一直往東走，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去找一個叫做王城的地方……”“……你的納木爺爺不會來了，他死了，你看見天邊的紅雲了吧？是不是比往常更紅更豔？那是他用生命啟動的生死咒……”“……收起你的眼淚，天空中的飛鷹、草原上的勇士，都不相信淚水……”她並不能完全理解阿媽的話，有些話對於這個年紀的她太過艱深，但她知道，不能讓納木爺爺白白犧牲，她不能成為阿媽的負擔，她要做一個勇士，做一隻雄鷹，她要去王城！
    她沒有回頭，更沒有流淚，隻是緊緊抓住韁繩，絲毫不曾注意到，那粗糙的韁繩已經將她稚嫩的小手蹭出兩道深深的血痕。
    不知道如斯奔跑了多久，她隻知道，等她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透過密密的樹葉，點點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覺出刺目。忽然，眼前一暗，卓瑪受驚，不由得睜眼一看，卻是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站在她麵前，俯身笑嘻嘻道：“你要吃嗎？”
    看了看他手裏的芝麻餅，卓瑪狠狠地咽了咽口水：“你真的給我？可是我沒有東西跟你換。”
    “我不要你的東西。”男孩子好笑地望著她，似乎覺得她的話十分好笑。
    “謝謝。”說著，卓瑪一把搶過芝麻餅，狼吞虎咽起來。
    “哦，醒了？”卓瑪抬頭瞧去，隻見一個穿著奇異的中年女人正端著些什麼往屋裏的方桌走去，這才發現，自己並不是睡在樹影之下，而是躺在一家茅舍。或許因為年久失修，屋頂的遮蔽不夠嚴實，陽光這麼一照，竟是投下點點光彩。
    “娘，我來幫你。”見娘親進來，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邊，親昵道。
    “髒死了，又到哪兒鬼混了？你爹呢？”女人重重在男孩身上摑了一下，笑斥道。
    “爹說葫蘆山裏最近來了幾個妖精，約了唐大叔他們去了。”
    “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他也不知道收拾收拾，還上山。”女人抱怨著，但是眼波裏卻滿是柔情，這股子柔情讓她並不美豔的臉頰憑空生出幾分姿色來。她擺弄完手裏的活計，這才走到卓瑪麵前，望著這個有著彎月型眉眼，長相俊俏的小姑娘，怎麼看怎麼喜歡，私心裏便想著替自家的寶貝兒子定下這門娃娃親，於是便和聲細氣地問道：“丫頭，你叫什麼名字啊？你爹娘呢？”
    卓瑪原本看著人家娘倆親親熱熱眼裏就開始湧出熱浪，現在被她一問更是把滿肚子的委屈宣泄成止不住的淚花。
    女人嚇了一跳，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隻得趕緊連哄帶騙穩住了她：“臭小子，把你姐姐的衣裳拿來。”
    “哦。”男孩做了個鬼臉，一溜煙的跑沒了蹤跡，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娘連喚他先洗幹淨手腳再拿東西的那些話。
    “這麼說，你叫卓瑪，是羌族人，現在要一個人去王城？”
    “恩。”卓瑪點點頭。
    “我跟我們當家的這次也是去王城，明兒就出發，你呀，跟我們一起走，路上也有個照應是不是？小安也有個伴兒。你是不知道啊，我們家有個親戚在王城的一個大戶人家做後廚，說是幫我們當家的謀了個差事，說是年奉得有三個銀幣，最重要的不必總出去狩獵，好容易說服他爹，我也安心了。”她沒完沒了地嘮叨著，也不管卓瑪聽懂沒聽懂。
    “娘，給你。”說話間，那個髒小孩已經找來了換洗衣服——在卓瑪眼中的奇怪服裝。
    女人幫卓瑪換上幹淨衣服，嘖嘖稱讚了幾聲，眼中顯出幾分癡迷：“真好看，就是大了點，畢竟是我家平兒七歲時穿的衣服。不過沒關係，你這麼大的孩子個子竄得快。唉，我家平兒七歲時也就比你高半個頭吧，她是安兒的姐姐，從小就挑食，長得瘦瘦小小的，怪可憐的。”說著說著，她的眼睛漸漸紅了，聲音也帶了幾分顫抖，“我可憐的平兒，走的時候才七歲啊。那一年我們當家的還隻是個廚子，正好一戶人家辦酒宴，請他去幫忙，我們就帶著平兒一起上路了。可是來到這兒的時候孩子他爹就病了，我們就隻好在這兒小住幾天，平兒很乖很膽小的，從來不會一個人出去玩，可是那天不知道怎麼了，她一個人跑到山裏去了。等我們發現她不見了已經是傍晚了，大夥兒到處找啊，最後在山裏找到了她的……不知道是哪個畜牲，把我可憐的平兒吸幹了血，掏空了內髒。”許久她終於止了啜泣，繼續道，“這些年為了給安兒的姐姐報仇，他爹啊整天往山裏跑，發誓說一定要殺了那個畜牲，替我家平兒報仇——可是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畜牲殺了我家平兒。平兒這一走都快十年了，他爹啊在這兒也是一呆就是十年。那時候平兒才七歲，現在安兒都八歲了……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我雖然恨，但是更擔心安兒和他爹的安全，安兒不安分，管也管不住，他爹又天天往那豺狼堆裏鑽，真讓人不放心啊。不過一切都要結束了，等我們到了王城，一切都會重新開始，那裏有寬闊的街道、堅固的屋宇、繁華的街市、五彩繽紛的貨物，都是你見都不曾見過的。還有我們最偉大的人王和神之侍者，保護著人們不受異族的傷害。卓瑪，你就跟著我們吧，我一定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
    “許家嫂子，不好了，不好了……”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敲碎了夜的寧靜，卓瑪驚恐地望著顫動的門框，一種奇怪的悲傷籠罩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