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馬車趕到宮門時，那裏已經聚滿了人。這天是選秀的日子，空氣沉悶得有些窒息。我有些踹不過氣來，挑開鵝黃色的轎簾，留戀著最後的自由。
    還記得臨行前，大伯母用有些顫抖的雙手，為我套上一件絳紫雲天水漾留仙裙，薰了淡淡的衙香，若有若無更覺綽約。將一隻天青色柳紋玉簪別在我細心梳好的發髻上，最後在我腰間係上一枚紫玉玉佩，這算是虞家女子出嫁的信物，攜刻著清雅出塵的梅花，堂姐進宮前也得到了一塊。我輕輕歎口氣，入宮，便是出嫁麽？
    我自由寄養在大伯家裏，父親戰死沙場，母親亦因難產而死。大伯父是當朝太尉，堂兄是吏部侍郎，而堂姐是後宮裏最尊貴的惠妃，虞氏一門可謂是榮極。隻是，堂姐因當年產下淑予公主時難產，已是再不得生育，而如今瑾妃已有直指鳳座之心，瑾妃之父也在朝堂之上公然將矛頭對準了虞家。後位一日不定，大伯父便一日不得安心。所以，為今之計，隻有把我送入宮中，協助堂姐早日封後。
    最後一次抱著伯母，伯母從不用熏香，可是身上卻始終有著一股淡淡的溫馨，就像是……娘的感覺。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娘，而在府裏，不管下人再怎麼叫我小姐，始終是寄人籬下，總有要報答他們養育之恩的時候，隻有伯母，是真的把我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看待，甚至早早入宮的堂姐還親。
    我靜靜地坐在馬車上，已是正午時分，太陽有些炙熱，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馬車跨進宮門那一步，我有些不舍地放下了車簾，身後，宮門重重地關上，一道沉重的宮門，隔絕了外世的喧囂，也許，我的幸福也將被永遠隔絕在外了。
    初選已經結束了，所有入選的秀女全聚在清涼殿正殿裏，豔麗的身影使人眼花繚亂。秀女的管事姑姑早已在殿中靜候，那姑姑不過二十七八，精明強幹的外表讓人不由得產生一種信任感。
    “各位小主”姑姑微笑著說，“我叫湘亦，是你們的管事姑姑。接下來的這幾天裏，我會帶領各位小主學習各種宮廷禮儀，直到殿選。希望各位小主在這段期間裏認真學習，謹慎行事。如若犯錯，輕則受到懲罰，重則取消入選資格，小主們可明白了？”
    我們齊聲答道：“明白了。”
    我衝湘亦姑姑微微一笑，而她亦輕輕點頭，與我相視一笑。湘亦姑姑是堂姐身邊的老人了，很是知禮謹慎，我知道，待我入選後，她就將會是我的管事姑姑了。
    住所分東西廂房，西廂房所住皆是朝中重臣女眷，東則反之。寢殿是四人一間，我進殿時，其他三人早於矮幾上坐下了，一時有些窘迫，額角的銀線流蘇晃了晃，輕微地掃過臉龐。
    “妹妹可是虞家小姐？”離得最近的一名女子站了起來，碧玉妝成，一身蔚藍長裙以白色流蘇束緊了腰身，三千青絲梳成觀月髻，穩重大方。
    我羽睫輕掃，娥眉微挑，展顏道：“姐姐叫我宛辭便好，宛辭來遲了，還請各位姐妹見諒才是。”
    那女子笑笑，上前執了我的手，笑道：“大家都是姐妹了，還有什麼見諒不見諒的。記好了，我叫花問錦。”
    她又指指屋內另外兩名女子：“她們是蘇清語和淳於瓊。”
    雖知她是一片好意，可奈何我從小便不喜歡別人過多的觸碰，此時雙手被她握住，卻也不好拂了她的意，隻得一笑道：“三位姐姐好。”
    淳於瓊微微點頭算是回禮，她臉上薄施粉黛，一身淺綠色裙裝，頭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顯得清雅出塵。蘇清語亦一笑示好，那笑中並無惡意卻清冷致骨，讓人親近不得。
    蜜色唇跡勾起若隱若現，我淺淺一笑，不再多說。
    接下來的幾日無非就是學習禮儀，而這些對我來說卻是多餘的，大伯一定早就打好了把我送進宮的主意，從小便請了宮中資深的嬤嬤教我禮儀。
    幾日下來，眾秀女們已經是較為熟絡了。也常有東廂房的秀女來向我送禮說好話的，我均一一謝絕了，其實並不是不想幫她們，隻是我見不慣那些一心隻往上爬的人，她們隻知榮華富貴，卻忘記了這條路上會有多麼險惡。
    轉眼已過大半月，離殿選隻剩下十餘天了，多數秀女們都不禁開始慌張起來。我自是不用擔心的，花問錦端莊大度，我相信也定會選上，至於淳於瓊和蘇清語，一雅一冷，對選秀這件事幾乎是毫不在意。以至於我們這間寢殿絲毫沒有緊張的氣氛，每日都照舊有說有笑。
    這日傍晚，幾人用過午膳，問錦忽然提出要去臨淵池畔走走，十幾天來都待在清涼殿裏，早被悶壞了，臨淵池是清涼殿後一彎水塘，雖遠遠及不上上林苑的太液池，不過也不失為一個靜心的好地方。
    我已有些乏了，便推辭不去，她們又叫上了鄰近的幾個秀女，結伴往太液池去了。
    未到寢殿，忽然看到一女子站在寢殿外張望，她身穿一件桃色絲綢長裙，顏色卻已有些發白，顯然已是陳舊，頭上隻插一支米色碎花珠釵，略顯簡陋。見我到來，怯怯一笑，趕忙迎上來，一時有些窘迫，欲言又止。
    我嘴角微微上揚，泛起細密的姣笑，也不看她，徑自繞過她的身邊，開了門，待我步入殿中再回頭時，她仍舊尷尬地站在那裏，麵色已經漲得通紅，走也不是，進也不是。
    我隻覺得好笑，打趣道：“還不進來，你是想就站在門外說麼？我可不能保證會聽得清楚哦。”
    聞言，她一直低垂的頭終於驚喜地仰起，小巧的眸子泛出星輝般的光澤，她雖長得不算太美，可是卻有一份惹人憐愛的纖弱，燦若星輝的眸子更添了幾分靈動。她欣喜地跟著進了我的寢殿，回頭又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並抱緊了手中的包袱。
    我這才發現她手中之物，早就知道她又是來送禮的。不過也奇了，我向來不喜這些人，可今日卻獨獨對她破例。偏過頭，眼中閃爍不定，隻等著她開口。
    “虞……虞小姐……”她怯怯喊道。
    “嗯，什麼事？”見她的困窘樣子，我越發覺得好笑，隻忍著，靜靜地看著她。
    “我……我帶了一些禮物，隻是不知道小姐喜不喜歡，我……我拿出來給小姐瞧瞧！”她趕緊將手中包袱攤在桌案上拆開，裏麵俱是一些小玩意、珠寶、首飾之類的，似乎都是新的，想必是珍藏得很好。我心下會意，這些應該幾乎是她全部的積蓄了。
    “虞小姐？”見我不說話，她有些緊張，一雙手緊緊地捏著。
    “別叫我小姐了，大家身份都是一樣的，都是秀女，你若是願意，叫我姐姐就行。”我輕笑道。
    “願意！當然願意了！”她趕緊說道，生怕我反悔似的，“姐姐……可還喜歡？”
    我往那包袱裏細細一看，大多是司空見慣的東西，忽然見到麵上一隻珠釵，順手拿了起來，竟是兩隻緋色蝴蝶，顏色各有差異，深淺不一，竟有濃淡之分，加上串成了嬉戲狀，不仔細看，到跟真的一樣。
    她見我拿起這隻珠釵，頓時添了幾分喜色：“姐姐看著可還喜歡？這是我自己串的。”
    我微微有些驚奇，再細細端詳這隻珠釵，雖材料這些都不算貴重，但小巧精致，樣式也新奇，不禁笑道：“當然喜歡了，妹妹真是心靈手巧。”
    見我誇獎，她麵上的笑意又多了幾分，也不說話，隻拿期待的眼光看著我。
    “說了這麼久，還不知道妹妹芳名呢？”我忽然問道。
    她忙答道：“我叫方蘊漓。”
    “方蘊漓麼？好名字呢。”我站起身來，走向我的菱花妝台，“這支珠釵我就收下了，其他的東西，妹妹還是自己留著，以備不時之需吧。”
    “姐姐……”她有些著急，不禁出聲道，聲音也帶上了幾分哀求。
    “放心回去吧。”我拿了一支墨玉鏤空百合簪走向她，將手中之物穩穩地插在了她的頭上，又為她正了正發髻，“這就算是姐姐的回禮了。”
    我瞥見她身上那件半舊不新的絲裙，心下一歎，又轉身拿了一件海棠花色薄紗長裙，這是府裏帶來的，而我從未穿過。
    一並遞給她，她微有些發愣，大概是從未想到別人口中高傲的虞宛辭會是如此的友善，一時眼眶都有些紅了。
    “不久就要殿選了，要好好地打扮一下自己。”我微笑望著她，“回去吧。”
    她點點頭，也說不出話來，退後一步向我穩穩地行了個禮，轉身走出了寢殿，再次小心地帶上了門。
    我站在門邊看著她一路小跑的背影，待她已經完全消失在了隱隱綽綽的薄霧中，我轉身望向天空，夜色已至，一輪明月靜靜地掛在天空中，月光滿盈，模糊了整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