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自先祖起就是海務。甲午之後更是為了振興國家跟過李大人出使，沾染了天然的洋派格調。整個園子就像是海報上印得花園洋房，整個後園就是一片綠的能夠染色的草坪，零零落落插著大大的花洋遮日傘，長條大桌上擺著的是用亮銀色大盤做的各種食物，而家裏的丫頭則扮成穿著黑色蓬裙紮著白色圍裙的洋侍女，單手托著閃亮亮的圓鐵盤子，為賓客安置酒杯。
    開車門的小廝穿著製服，筆挺不說，單是金色的穗子就顯示這家的不凡，潔白的手套子，禮貌的問好。懷鳳有些看呆了，這就是洋派的上等人。
    “童老太太，您可大安了？前陣子聽聞著您這身子有恙，雖遣人過去看了，終究是老親戚家，不成禮數，您包涵我們小輩不懂事吧。”迎來的是武太太，著得是改良版的旗袍，貼身的旗袍，岔子倒開的高，她發了福的身體被這水綠色的旗袍包裹的像透亮的粽子，繃繃地，筆直。兩個袖子想是考慮到終究是太太，為的端莊還是穩妥地剪裁了長的。武太太的頭發像時下的新人，不僅燙的卷卷地像扭曲的鋼絲，前額的發也三七分開被高高吹起。
    “武太太還是這麼洋派，那年您跟武先生剛剛成了親，到京城時候，也是這般。可見這上海的時日跟京裏不一樣，不然武太太怎麼一點都沒變，我這老婆子可不行了呢。”童老太太應是見過武太太的，熱絡地寒暄著。
    “童太太怎麼沒來？這麼多年沒見，不知道她形容怎麼樣。那年在京裏，多虧了她這個京城通，才算不虛此行。”武太太問著大奶奶的情況。
    “這個孩子可憐見得，唉，今兒武先生大喜，就不提了。這是家孫，大房的二小子，這是牧仙的女兒……”老太太向武太太介紹著。
    “這是婉瑩，我認得的。這幾日你總也不來，我們玫琳還總想你呢。二少爺，上次舞會是見過的。老太太您好福氣。這位？莫非是三太太？看起來也不甚大，怎麼……”
    “見過武夫人。”懷鳳挺了挺腰，讓自己站的直些，她知道武夫人的心裏必是笑著這身奇怪的裝束。看著滿眼穿著洋服旗袍新鮮裝扮的女人，懷鳳突然後了悔，像個大笑話似的現在這裏。可是，為了童家的自尊，她必須站住。
    “玫琳在哪裏？這陣子奶奶不舒服，我也沒心思再找玫琳練琴了，武伯母，我們進去吧。”婉瑩親熱地挽住了武太太的手臂，為懷鳳的尷尬解了圍，一群人進了後園。
    童老太太被請到樓內和武家老太太一起吃茶聊天取樂，懷鳳本要作陪的。可這武老太太也是洋派的老人家，不支持舊規矩，就叫了武夫人將懷鳳帶到後園，跟諸家老爺太太一並交際取樂，不要站在這裏委屈著。礙著武老太太麵子，童老太太也隻好放走了懷鳳。
    婉瑩許是見這樣的場合多了，所以並不陌生。一麵牽著懷鳳的手，一麵尋找著熟悉的麵孔。
    “嗨，玫琳，這是蘇茜吧，好久不見。”看到一群姹紫嫣紅的洋裝，婉瑩頓時像一隻飛起的風箏，順手舉了被高腳杯盛著的果汁，躍入這樣的群體裏。一時竟忘記身邊的懷鳳。
    懷鳳學著婉瑩的樣子，從長桌子一角取了一杯，一個人呆呆地，看著老爺太太們三五成群地交際，自己卻像蒼蠅一樣，向往著琥珀似的杯中酒，卻被這透明的玻璃阻隔在外麵，明明以為自己進來了，卻發現，始終有層薄薄的杯壁，給她設下最堅強的壁壘。
    懷鳳不想再在長桌邊繼續停留，因為周圍人的眼光始終像能看透人的劍，將怪物一般的懷鳳用眼鋒赤裸裸的剝到精光。一瞬間，後脖頸仿佛有一陣冷的火，刺得懷鳳陣陣時冷時熱。她低了頭，匆匆奔一個角落走了過去。
    “三嬸，等等。”看到懷鳳的窘況，斯棋一時找了個借口，離開幾個少爺的小圈子，三步兩步趕到懷鳳麵前。“三嬸，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到了一處傘下，斯棋幫懷鳳拉開一個藤編的涼椅，順手將懷鳳的杯子接了下來，自己也拉了椅子在一旁坐下。“很無趣對不對？這洋派的酒會不過就是你來我往的交際取樂而已，三嬸你再等等，過了中午，下午便是為著武老太太設的傳統戲和文明戲，還有講書先生來講書，略忍忍。你想吃什麼，我去幫你取。”
    在這樣的情景下，懷鳳突然覺得斯棋像一根救命的稻草，牽住風雨飄搖的自己。“棋少爺，我……我不懂。”說完，羞得低了頭。
    “不當著家裏人的時候還是叫我斯棋吧，三嬸，我們是講平等的，現在是新國家。”斯棋略裝著生氣的樣子。卻繞過了樹叢，幫懷鳳和自己取來了兩盤食物。“你不會，我可以教給你，來，這是刀和叉，你手這樣拿，對。不是這樣的，算了，給你這些。”斯棋對著懷鳳的笨拙，有些無奈，歎了氣，將手中切好的遞給了她。
    懷鳳用慣了筷子的手仍是拿不慣這樣的刀叉，最後無奈，看著四下無人，害羞低頭地接了斯棋切好的食物，自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