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地放下筆，最後一次看了一眼這間教室，那塊黑板，還有被尹章章踩過的窗台。很不湊巧的是，高考我在自己的班級裏考。
    我默默地走出去，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很像是那天放學後的中午。我站在後門的窗戶前，看著她拿著紅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那些誇張的字。然後她跳出來，我故意抓住她細細的手臂，看見她滿手的粉筆灰。
    “安逸景！”
    撩人的原奚辰靠在她剛買的車上興奮地衝我打招呼。
    “這是你最長的裙子嗎？”
    “你已經很久沒這麼幽默了。”她有些埋怨地看著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說道，“葉萊回來了。”
    我把目光從地上移開。我知道他的手術很成功，而且，正如他所願，他活的很好。
    “前些天，他和你聯係了嗎？”
    我搖搖頭。
    “今天下午五點的飛機，你要不要去接他？”
    我不吱聲。
    “那家夥好像是一個人回來的。手術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
    我突然感覺周圍的空氣很令人窒息，轉身要走。
    “喂！”她慌忙拉住我，“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我想我應該正常一點。
    “尹章章會去。”她平靜地說，我卻聽出一種極大的誘惑。
    好不容易回到正常的生活，“不去。”我意誌堅定地說。
    “你不知道嗎？葉萊失憶了。”
    我的手開始抖得厲害，莫名地。
    “你是不是要哭了？”她鬆開手，淡淡地問。
    我沒有力氣抬起頭去看她的臉，更沒有力氣挪開腳步。
    “你是為葉萊難過還是為尹章章難過……”半晌，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該多好。
    “第一次看到你這副模樣……”她用輕蔑的語氣，終於打了次勝仗。
    我沉重地邁出一隻腳，隻要再堅強一些，我就可以離開，然後消失。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去機場，快點！”我粗蠻地把她塞進車子，她卻笑了。
    “我已經被你感動了，安逸景。”她輕描淡寫地說，“聽說阿姨又懷孕了，不會是真的吧？”
    “你他媽的羅嗦什麼？快點開車！”我皺著眉發瘋似的吼。
    她總算安靜下來，安慰我道：“放心，一定趕在尹章章前麵。”
    車子行駛的很快，我不知道她學了一個月的車技這麼好。
    “怎麼樣，我很聰明吧？”她有些得意地把著方向盤，我已經遠遠地看見葉萊了。
    “停車吧。”我想尹章章再快也快不過原奚辰，而且我看了很久也沒有看見穿著肥大的T恤和休閑褲的女孩。
    “如果尹章章知道葉萊失憶了，會不會崩潰呢？”原奚辰似乎沒聽見我說什麼，不但不減速，反而加起速來。
    隨便你吧，我想。視線裏突然多出一個穿著淺黃色連衣裙的女生，她黑色的頭發在空中飛舞，很美的樣子。
    停車，我喊。
    耳朵突然聾掉，腦袋裏隻回響一句話。“那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我曾經這麼對她說過，我曾經這麼對她說過！
    尹章章竟然會去買裙子，而且是我最喜歡的淡黃。
    我渾身發顫地從車子裏走出來，看見地上，一隻淡黃色的布鞋。我笑了，卻噴出眼淚來。
    地上有一灘血，她就躺在那血泊裏。黃色的連衣裙染上了紅色，變成了葉萊最喜歡的紅色。
    我把她輕輕地抱進懷裏，眼淚蒙蔽了雙眼，心碎成了千萬片。
    她用黑色的眼睛努力地看著我，認認真真的，仔仔細細的，就算裏麵滿是淚水，那雙眼睛還是那麼的清澈。她笑了，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這是她第一次，這麼溫柔地對我。
    章章，尹章章。我輕聲地湊在她的耳邊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不停地重複那句話，怎麼都停不下來。
    我愛你……她的嘴角輕輕蠕動了兩下，然後，她笑著，閉上了眼睛。
    我想抬起頭看看葉萊，可是太重了，抬不起來。
    什麼時候我可以心想事成了？今天，怎麼會是我的世界末日呢。
    這個世界上的人就是那麼的有趣。
    章章的外公住進了醫院，聽說這次病得很厲害。她的叔叔因為破產搞得妻離子散。還有她的班主任，幾乎處於精神崩潰的狀態。
    涼府來看我的時候，眼睛很腫。他那個樣子可真難看。
    “我最後悔的就是，從美國回來。”他握著我的手，埋著頭，傷心地說。等他再抬起頭來，又是一片淚水。
    原奚辰來看我的時候，表情總算有些沉重。她一向都是這麼堅強，我知道。
    “對不起……”她哽咽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討厭她，從我哥告訴我那個布娃娃的主人是誰開始，我就討厭她……我，我從小就喜歡我哥……我真的很喜歡我哥……我嫉妒她，從一開始，就嫉妒她。”
    她顫抖著說完，拉開窗簾，離開了。
    我終於看見了她的眼淚，在陽關的照射下，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章章，你看見了嗎？你聽見了嗎？所有的人都因為你的離開感到後悔，難過，所有的人都為你的離開留下了真誠的眼淚。你不是一個人，從一開始，你都不是一個人。我也不再為媽媽的不辭而別而感到難過了，因為我有了你，章章，我不需要別人的安慰，也不想再自欺欺人，有了你，我還需要什麼？
    趁著天還沒黑，我第一次去了那塊墓地。很好，就在尹章章的隔壁，真得很好。
    尹章章這個壞丫頭。
    我試著躺在墓碑上，果然很舒服。太陽就快要下山了，夕陽很美。其實我很害怕夕陽，因為那天的夕陽實在是太美了。美到，我還沒來得及欣賞，就已經消失不見了。那天她趴在我的背上，和我一起說著夕陽，甚至還告訴我，因為我是男生，她沒有後悔投錯胎。
    嗬。她是這麼得勇敢，我卻膽小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腿不想移動，胳膊也不想移動，隻有頭發在額前被風吹得搖擺不停。我壓根就不想動，我願意在這裏躺一輩子。
    “快點消失！”尹章章要是知道了，一定會不高興的。
    我用右手支撐著要爬起來，一個小女生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她的眼睛腫的實在厲害，但我還是認出了她，那個尹章章唯一的朋友。
    我背對著她，準備離開。
    “把我殺了吧……我不想活了……”她像是憋了很久似的發泄道。
    “章章不需要你。”我冷冷地回答她。
    “我知道我對不起她……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她跪在地上，抽泣得厲害。
    “好好活著，她可不想這麼快就見到你。”不知道這麼說能否讓她好受一點，至少，我還不希望她來當我們的電燈泡。
    我默默地站在熟悉的車站，看著公車一輛又一輛來了停，停了又走，回憶也跟著一個又一個畫麵地閃過。
    “不許你罵我的男朋友。”她用孩子氣的口吻。盡管那隻是她的一句騙人的話，我也被她感動了。
    “我們去約會吧。”她硬著頭皮說話的樣子，真得很可愛。她紅著臉，隻因為我說了“有點喜歡”這四個字。我那時候說的是真心話，她一定猜測不到。
    她說她也是第一次被男生背的時候，我心裏莫名地興奮著。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喜歡她，可是我卻沒有告訴她。我想永遠把瘦小的她背在身上，她一定不知道吧？我想永遠牽著她的手，她也一定不知道，我想永遠永遠永遠和她在一起，她也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鼻子酸酸的，真難受。
    我要等的那輛車終於來了。我總覺得尹章章就坐在車子裏，於是我興衝衝地跳上車。
    空蕩蕩的車子裏隻坐著那個開車的大嬸。
    “今天還是去醫院嗎？”大嬸隨口問道，看都沒看我一眼。
    “是啊！”我愉快地回答她，她吃驚地轉過臉來。
    “我還以為……”我就知道她一定是認錯人了。
    我衝她笑了笑，坐到第一排去。
    “你的手，沒事吧？”她一邊開車一邊問。
    “沒事……”
    “以前啊，總有個小姑娘來坐我的車，有時也會和我說說話什麼的……”
    什麼小姑娘，我不認識的。
    “那天晚上和你一起下的車……後來就沒見過她。興許是她家裏住院的親戚出院了？”
    她說的，是尹章章？那天晚上，她根本就不是跟蹤我的。其實我早該知道，可硬是要賴上她。
    “你說，她是怎麼了……”她突然傷心地問。
    “她畢業了……我認識她，高考考了全校第一名，準備去北京念書呢……”
    “嗬嗬，我就知道那個小丫頭有出息，真是厲害呀……”
    下車的時候，她高興地衝我揮手道別，我也伸出手去，晃了兩下，感覺很別扭。為什麼以前，我送尹章章回家的時候，沒有像現在這樣衝她揮手道別呢？我開始後悔了，後悔總是裝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安逸景！”我無奈地轉過身去，葉萊的表姐板著臉衝我喊，“你怎麼才回來？你爸剛走沒多久！你不在，他就衝我發脾氣！”
    “抱歉。”我微微笑了笑。
    “快點回病房去。你爸說了，你要是再這樣子，他就派人不分晝夜地看著你。”
    “我隻是出去散個步而已……”
    我慢悠悠地挪回病房，燈一直都是亮著的。我看了看纏著厚厚紗布的左手，後悔沒用它去握緊尹章章的手。
    第二天天氣很好，窗外一片眼光明媚。
    我拿出在枕頭下麵放了好久的刀片，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章章便興奮不已。一下，隻要一下而已。
    葉萊，我輸了。
    鮮紅的血順著薄薄的刀片蔓延開來，像是長了千萬隻腳。我貪婪地看著窗外的陽光，腳底已經站不穩了。我努力地微笑，希望可以笑得像章章那樣好看。我還想多站一會兒，與天空的距離再稍微近一點，可是我終於，沒了力氣。
    我躺在地板上，躺在血泊裏，感覺到血的溫熱，感覺到距離終於被拉近。我終於看不見天空，看不見陽光，也看不見尹章章的臉了。
    不遠不近的，耳邊傳來踢門的聲音。有張熟悉的臉，我看不清楚。他拚命地喊我的名字，我認出這聲音來了。
    葉萊，我衝他笑。我想對他說，我成功了。
    你一定要好起來，我有許多秘密想告訴你。
    你說不會讓我一個人的時候，我開始相信你。
    你第一次說喜歡我的時候，我的心其實跳得比你還快。
    你把幹淨的臉湊過來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要臉紅。
    你牽著我的手不肯放的時候，我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你把破布娃娃給我的時候，我想我是不是喜歡上你了。
    可是，葉萊，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喜歡的是，一見鍾情的，安逸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