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驚變
    八王籠著手，立在桌案前。妖孽嘛，嗬，多久沒有聽到有人這麼叫自己了，果然還是會在意。
    閉緊雙目，一時間時光交錯，一張張鮮活的臉帶著不同的表情，在眼前掠過。
    一會兒是那曾經不可一世的君王，帶著癡迷滿是占有欲的臉孔，扭曲而猙獰的在眼前放大，似是又感受到那撲麵而來的危險的氣息，雄渾的男聲在耳邊響起，一字一頓，充斥著欲望，“你，還真是個妖孽！”，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接著是無力的掙紮，那人壓下來的瞬間，又是滿眼的猩紅。
    畫麵切轉，竟又是大哥瘋狂的笑聲，熊熊燃燒的火把，在眼前明滅，一瞬間，太子的東宮便成了一片火海，從那火海中叫囂著駭人的大笑，“妖孽，哈哈哈，我趙家的天下，早晚要葬送在你這個妖孽的手上！哈哈哈！哈哈哈……”
    忽而又是二哥溫柔的麵龐，如春風般明媚的笑，想要走上前，想要敞開心，卻陡的變成了一張陰梟的臉孔，與之前的溫柔判若兩人，惡毒的話語在耳邊回蕩，“沒有你，皇位便是我的！我苦苦經營了那麼多年，都是你，都毀在了你的手裏！妖孽！！我要殺了你！！！”一雙幹枯駭人的手，像是地獄來的魔爪，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下一瞬間，卻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刺穿那人的胸膛，流著淚的少年杏黃色的袍子上沾滿了鮮血，又是一片腥紅……
    再回頭，卻是三哥飽含深情的癡癡的凝望，這一望便不知望了多久，直到有一日，那個單純善良的三哥黃袍加身，與那個他稱之為父皇的男人一樣成了這個國家的君主，而自己則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八賢王，曾經的癡情演變成了占有的欲望，那雙眼睛漸漸的和那故去的君王愈發的相似，而他卻再不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少年，斷然的拒絕，冰冷的深情，卻見那單純善良的人痛苦的表情，幽幽的話語，充滿了矛盾，“你啊，真是個妖孽……”
    一時間似乎又從不知道哪裏變出了很多很多人，有的譏諷，有的憤恨，女人妒忌的謾罵，“妖孽！”“妖孽！”“妖孽！”
    恍惚又是三哥駕崩的那日，風中殘燭之軀，緊緊的摟著自己，在耳邊低語：“三哥我，一直，都，愛你……”
    猛地睜開眼，心快速的跳動，像是要跳出來一般，有些蒼白的嘴唇微微勾起，心中苦笑，那些人，父皇也好，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經不在人世了，留下來依舊苦苦支撐著趙家天下的卻居然是他，那個他們口中的妖孽，哼，還真是諷刺。
    如此想著，籠在袖裏的雙手又不由得攥緊了那張快要被揉爛了的字條，心道，還有，還有禎兒，那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這些年，他四處奔波，不僅是為了給小皇帝掃清障礙，更是為了逃避趙禎那日益凸現的愛慕，那早已超出父子叔侄親情的愛慕，畢竟是自己親手栽培的孩子，他清楚地知道趙禎遠不像外人看到的那般懦弱無能，那是他交給他的韜晦之策。至於君王，嗬，他再熟悉不過，身在其位往往會做出自己也不願意的事，從他救下禎兒的那天起，就發誓，要幫著他守著這趙氏天下，要助他成為一世英名的君主，隻不過，卻未能阻攔那孩子對自己漸漸變質的感情。
    嗬嗬，三位君王，都為他神魂顛倒如癡如醉，現在，連他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個妖孽。
    還有，龐籍。
    他承得起江山，卻承不起一個“愛”字。這輩子，欠的債，實在是太多了，到他死，怕是也還不清。
    隻不過，有些事，他必須做，他認準的，誰也無法阻攔，他的誓言。
    太多太多，終究化作一聲長歎。
    龐統就這麼站在八王的身後，他自是不知道八王此刻心中的糾纏，卻也能清晰的感覺到八王周身散發的氣息一變再變。明明已經走近到，再上前一步，便可將那人輕易的攬入懷中，龐統卻偏偏沒有，不敢嗎，笑話，天下有什麼事是他龐統不敢的，隻不過，眼前的八王，他不熟悉，甚至可以說是很陌生，從八歲認識他到現在，其實龐統見到的八王都是那人想讓他看到的八王，高貴的，慵懶的，魅惑的，狡猾的，很偶然的，龐統會見到寂寞的他，而自己對於那人的過去幾乎什麼都不知道，少有知道的，也是從他爹那裏聽來的，這樣讓龐統很不甘心。他想要完整的擁有那人，擁有他那顆莫測的心，在此之前他不想也不會去唐突他，他想要觸碰那人的寂寞。
    八王深吸口氣，收斂了飄出去的心緒，一回頭，卻見龐統戳在那裏，笑的很欠扁，著實一驚，但畢竟是見慣了大場麵的，瞬間便恢複了神色，若不經意的說道：“龐將軍也累了一天了，不回大帳休息，到本王這裏，有何貴幹呢？”
    龐統明顯看得出八王臉色蒼白，想是剛剛想到了什麼，也不點破，也不多問，而是轉移了話題。似乎來了精神，笑道：“龐某來跟王爺請教，那個‘仙術’。”龐統特意把耶律齊口中的“妖術”改成了“仙術”，這倒是在此時，八王耳朵裏聽起來，很受用，他最恨的便是這個“妖”字。
    “嗬，龐將軍不要告訴本王說，這其中的玄機，你參不透。”
    “遠程急行者，若猛地停下來休息，時間不足，便會四肢酸軟乏力，動彈不得，而且王爺命人斷了木橋，就是有意引遼軍回來，並且讓他們多走了不少冤枉路——這些，龐某是懂的，”湊近八王，笑道，“隻不過，王爺怎麼做到讓那耶律齊言聽計從，龐某倒是真不明白。”
    八王臉色已逐漸恢複了血色，輕笑一聲，道：“本王之前多次出使遼國，那耶律齊，是認得我的，隻不過，嗬，他向來瞧不起文官，自是不把本王放在眼裏，”頓了頓，回望龐統，又道，“這要是換做龐將軍，還真是未必可行。”
    龐統也是一笑，看到八王神色已如平常，多少放下些心來，想要再找話頭，卻聽八王道：“據本王所知，今日將軍差出去的兵馬，隻有李毅和劉承恩那一部未歸，不知將軍對此，可有打算？”
    “哈哈，王爺果然耳目清靈，恐怕王爺也猜到，此刻那李毅怕是已經去見了閻王了，至於劉承恩嘛——”
    龐統話未說完，邊聽帳外一陣動亂，一時間殺聲震天，人吼馬嘶亂作一團。
    龐統和八王臉色都是一變，對望一眼，一前一後出了帳子。
    出賬卻見龐統的主帳和八王的監軍帳，被兵馬層層圍住，來人不少，都舉著火把，帶隊的正是那個一臉奸相的劉承恩。
    一天連續的作戰，兵士已是疲憊不堪，加之剛剛大獲全勝，每個人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此時正是最沒有防備的時候，這劉承恩倒是挺會挑時候。一時間，營中的士兵幾乎全被製伏了。
    八王詢問的看向龐統，龐統皺著眉，滿身的殺氣，卻並沒有看八王，而是直視劉承恩，怒喝道：“果然是你？！！你為什麼要為遼人賣命？？？！！！”劉承恩見大勢已定，肆無忌憚的大笑，道：“龐將軍此言差矣，劉某生是大宋子民，死是大宋的鬼，並沒有為什麼遼人賣命。劉某隻不過是不想讓八王爺回京罷了，將軍識相的話，就請讓開，劉某不僅可以保證將軍性命無憂還可以保證將軍日後加官進爵。”龐統冷笑道：“憑你，隻怕沒本事讓本將軍加官進爵吧。”“哈哈哈，劉某是沒這個本事，不過丁大人和太後，就不一定了。龐將軍，八王爺的命，今天我是要定了，你還是快快讓開吧，否則刀劍無眼，誤傷了將軍，就不好了。”
    龐統瞟了眼八王，卻見八王一臉的了然，平靜到淡然，勾起的嘴角，給了一個異常輕蔑的笑，那眼神卻勾人的緊，龐統轉向劉承恩，冷笑道：“不瞞劉參軍說，八王爺，是本將軍暗戀了十五年的人，若沒看上也便罷了，既是我看上的人，又豈有交給你的道理？！”八王一愣，這都什麼時候了，這什麼跟什麼？！來不及多想，隻聽劉承恩一聲冷笑，道，“那就別怪我辣手無情了——上！”
    一瞬間幾十隻箭超八王飛射而來，說時遲那時快，龐統一個飛身，抱著八王在空中轉了一圈，生生的用自己的背，將射向八王的箭全部擋了下來，最後抱著八王撲倒在地，緊緊地把八王壓在了身下。
    一切都來得太快，那個平素波瀾不驚的王爺，此時睜圓了鳳目，臉色大變，被龐統壓在身下，卻還是看到了龐統的背上插滿了竹箭的，連忙喚著：“龐統！龐統！”龐統微微睜開眼，有些迷離，卻始終聚焦在八王的臉上，氣若遊絲，輕聲道：“王爺……王爺你……沒事吧？”“沒事，我沒事，龐統，龐統你——”八王話未說完，卻見龐統很虛弱的一笑，道：“王爺沒事……就好……”說罷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便倒在了八王頸間。
    八王被龐統死死的壓在身下，動彈不得，腦中一片混亂，心中莫名的痛楚，前所未有的慌亂，他無法思考，甚至幾乎聽不到周圍的聲音，隻是抱住龐統垂下來的頭，一遍一遍的念道：“龐統……你不能死……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