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林春 第1章 牧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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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呼嘯,天地間一片灰暗。草原的氣候就像善變的人心,剛才還是風清氣朗,轉眼就折草迷麵,黃沙揚起,世間混沌一片。
羊群被大風吹得四散奔逃,騎著老馬的牧羊少年揮舞長鞭,驅趕著受驚的羊群,將它們聚在一起。
那邊有一個避風的淺丘,現在隻有等到風停了再做打算吧。少年苦笑了一下。雖然麻煩倒也沒什麼擔心的,這種情況遇到不是第一次了。
天漸漸黑了,風卻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少年抱了一隻產奶的母羊,喝得幾口新鮮溫熱的羊奶,就著前幾日烤好的羊肉吃了,覺得身子暖和了些。不知不覺間,睡意漸漸襲來,少年強睜起雙眼,他知道,自己現在絕對不能睡,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睡過去了就不知道還能不能醒。攏了攏衣服起身,從馬背上取下沿途收集的幹柴,燃起一堆篝火。
最多還有三天就要到平陽了吧,少年歎了口氣,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一直呆在外麵,雖然餐風宿露,卻也逍遙自在,不必去麵對父親懦弱驚恐的臉和大母、哥哥的辱罵鞭打。
風慢慢停了,無雲的天空繁星閃爍。
少年默然望天,已經出來快一個月,是該回去的時候了,自己進入匈奴境內太深,因為這風,沒辦法觀察周圍水草是否被大麵積啃食過,更無從判斷那逐水草而居的強悍鄰居與自己的距離是否安全,若遇到他們就危險了。
算算日子,已是流火時節,南方該是那幾顆星子尾部所指的方向。就著淺丘的突起,少年記住了那個方向,便沉沉睡去。
半夜,忽然被一陣羊悲慘的叫聲驚醒,羊群騷亂起來。少年睜眼一看,吃了一驚。不遠處一片瑩瑩亮光,低低的、嗜血嚶嗚響起,死亡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狼群……
少年一驚,飛身上馬,衝入羊群,一邊打著口哨一邊揮動長鞭,控製住混亂的羊群,將羊群分為一大一小兩份,接著毫不猶豫地將那小份的羊群向狼群方向驅趕,卻找到那隻頭羊,驅趕它帶著大部分羊向相反方向馳去。被趕向狼群的羊驚恐萬狀,想要奔逃,卻被少年用皮鞭死死困住,隻在原地打轉。
狼群試探性地靠近,如殘忍而老道的獵人。
就在狼群忽然加速衝過來的瞬間,少年甩了個響鞭,猛地掉過馬頭,追著大隊的羊群疾馳而去。
惡狼那會放過這美味的大餐,片刻見便聽見一片哀鳴,數十隻惡狼便爭食起將那些被強行驅趕過來的羊,抽搐與哀鳴之後,那豐茂的草便被一片鮮血染紅,天地間忽萬籟俱寂,隻剩下一片啃噬之聲。
少年趕著羊群急急前行,緊攥著弓箭的手已開始覺得生疼。他知道,不是所有的狼都會去老實地吃自己分給它們的那些羊的。狼,是貪婪又狡猾的動物。
果然,一小片熒光快速靠了過來,大概數下,有十來隻。少年心中有點懊惱——追來的比過去多,也比自己預計的多。
少年取出粗製的弓握在右手,左手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度,彎弓搭箭。雖然夜已深了,天空卻有皎潔的月,也有璀璨的星,無邊曠野都沐浴在這傾瀉而下的月色星輝中,也讓曠野上那幽惡的身影無所遁形。長箭對著熒光射出,竟是三發連珠,世上還有什麼老師比生存的欲望更加令人成長?不中,即死。
少年並不怕狼群,他們的交道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為了在這曠野間生存,他必須以最高的效率解決這些嗜血殺手。
狼應聲撲到,隻剩下兩隻還在亡命追擊。少年心中一喜,伸手拔箭,箭囊已空。
刀不算寶刀,卻是把好刀,大小輕重正合用。雖然他的身材比同齡人高大許多,心智也成熟許多,可畢竟才十一歲,那刀也隻是匈奴少年平日所用。這還是他用米從平陽的匈奴商人手上換來的,米卻是用十張狼皮與長安來的商人換得。匈奴人不缺狼皮,十張狼皮換不來這樣一把刀。
少年猛地回身策馬,再縱馬向惡狼奔去,月光如霜,在揚起的刀鋒上流動了一片水銀,卻在刀尖處滴落一串珍珠。狼猛停,錯愕看著向自己飛奔而來的老馬,一片血霧在水銀下炸開。馬蹄未停,到得合適的距離又是一個回身。“可惜這兩張狼皮,刀口太大,隻能賤價處理了。”數數羊,少了二十多隻“少不得又是一頓打”少年心中想著,不禁有點惆悵起來。
“阿青,你總算回來了。”關上羊圈的時候,平日裏和他一起給鄭家放牧的阿旺急急走了過來:“這次也太久了,你大娘天天跳著腳罵你爹生了個白眼狼,偷了家裏的羊跑掉了。”
阿青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你又跑到匈奴那邊去了?也是,平陽養羊養馬的人太多,草場都不夠了。不過你的膽子也真大,要是遇上匈奴人怎麼辦?”
阿青悶悶橫了阿旺一眼“你不會看啊,匈奴人少草場多,不會到邊境來放牧的。就算進得深了些也可以看草的情況來確定附近有沒有人啊。沒有被啃過的草場不能去,因為他們可能會來。剛被啃過的地方也不能去,因為他們就在附近。專選那些長出多半的草場,就不會有匈奴人了。他們牲口多,這種地方不夠用,但放我這點羊足夠了。”
阿旺呆了呆:“對哦,我怎麼就沒想到呢?”賴皮地拉著阿青:“難怪你的羊長的這麼好,下次帶我一起去行不?”
“好啊,但我不保證不會遇到狼哦!”揚起眉毛,斜了斜眼睛,看著阿旺一臉的沮喪,阿青“撲哧”笑了出來。
平陽是平陽侯曹參的封地,現在的主人是他的孫子曹壽。這裏真的是個大地方,因為離匈奴很近,邊境貿易十分興旺,人口稠密。漢人愛匈奴的馬和牛羊,匈奴人愛漢人的絲綢和美酒。雖然兩個國家之間並不友好,卻沒有妨礙大家發財。該來的還是來了,該去的始終要去。
那十六張狼皮終於處理掉了,阿青摸了摸懷裏的一大包銅錢,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幾個月的口糧啊!”。得趕緊回去把錢藏起來,完了還得去見那個可惡的爹和那個惡婆娘。
正想得入神,撞到了一個人的懷裏。一抬頭,就看見自己同父異母的大哥鄭時,旁邊站的是二哥鄭旦,不過他們從來沒承認阿青是兄弟。
“好你個野種,回來了還到處亂跑,想幹什麼?是不是偷賣了我家的羊?”鄭時斜眼看著阿青。
阿青扭過頭去,沒有理他。
“好啊,不說話,心虛了不是?我剛到羊圈去看了,少了二十幾隻羊,說,是不是你偷去賣了。”本想離開,但鄭家兄弟和阿青一樣,遺傳了父親鄭季高大的身材,加之年齡又比鄭青大了近十歲,已經是成年人。阿青掙脫不過,被他們連拉帶拽拖到了鄭家。
剛進門,便聽見大娘高聲咒罵。到得廳前,見父親已被罵得低頭不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阿青看慣了這個情形,隻是暗地歎了口氣。誰叫父親明明無錢無勢,卻因為一副好皮囊娶了個財大氣粗的老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到得平陽侯府去做了家臣,與自己的母親有了私情,不然也不會有了自己。說到底,鄭季現在的這個小官也是靠了這個女人才得來的。阿青心想“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惡毒的咒罵如預料中般到來。阿青低著頭,垂下眼簾。反抗肯定是要吃大虧的,抖抖索索地任她打罵卻心有不甘,隻好表麵做出恭敬溫順的樣子,心思卻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那罵聲雖大,卻和阿旺養的那隻狗叫沒什麼區別——反正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頭發被猛地揪住,臉被迫揚了起來。“小兔崽子,我娘問你把偷的羊弄到哪裏去了,你還敢裝啞巴,打不死你。”
父親一臉驚嚇,直直地看著他,仿佛見到了鬼。
“你這個不要臉的,在外麵和賤奴生了野種還敢帶回來。野種就是野種,天生的賤胚子,還是賊胚子。和你一樣偷雞摸狗的貨。”女人的聲音尖銳得象是被捏著了脖子的雞。
不開口是不行了,畢竟這次和過去不同“我沒有…………。”剛說了幾個字,鄭時和鄭旦的老拳便劈頭蓋臉打了下來,緊接著腹部結結實實埃上了一腳。一陣劇痛撲到在地上,再睜眼時卻隻見一片血紅。懷裏的錢袋掉了出來,撞擊著地麵,發出一串清脆的聲響。父親的臉越來越白,繼而開始發青。後母“哼”了一聲,反而不罵也不打了,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果然是賤奴生的賤種。”
那鄭季呆了半天,象瘋了般,提起馬鞭,劈頭蓋臉打了下來。
好痛,想要分辨,卻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雙手抱頭,蜷縮在地上。鄭季羞憤的怒罵在耳邊響起。一陣錐心刺骨的絕望從內心深處襲來,“今天會被打死吧!”
夜風透過破爛的四壁吹了進來,燃燒的鬆脂吐出濃濃的黑煙,明明滅滅的光把鬼魅般舞動的影子投在牆上。馬廄裏衝刺著馬料的味道,偶爾有牧草的清香和著夜風流進來,馬兒都睡著了。
阿旺用鹽水細細幫阿青清洗著傷口。
雖然阿青被打得遍體鱗傷並不稀奇,今天看到他時阿旺還是被嚇了一跳。“世上哪有這麼狠心的父親,手下好歹要有個輕重啊,會要人命的。”阿旺的手很輕,眼眶有點發紅。阿青什麼也沒說,隻是呆呆望著門外。月光不知什麼時候隱去了,隻看見幕一樣的黑,沒有盡頭。
“阿青,不怕,等你長大點就可以去從軍。你的騎射和刀法都那麼好,一定會出頭的。”阿旺努力想給阿青一點希望。
阿青緩緩搖頭“我娘親是奴隸,如果鄭家不肯認我讓我入宗籍,我就脫不了奴籍,軍隊是不會要我的。”歎了口氣“我本想隻要能進得了鄭家,哪怕再大的委屈我也忍了,但現在看來,非但鄭家不會認我,隻怕還會被打死。”
離開母親已經五年了,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雖然身份低賤,卻好歹一家人相依為命,也算和美。哥哥會教自己讀書練劍,三個姐姐會彈琴唱歌給自己聽,母親則會省下自己食物悄悄讓自己吃,如果不是為了脫去奴籍,一家人又何必分開。步和廣也該長大些了吧,不知道家裏現在怎樣。
鬆枝快燒完了,涼風從四壁灌了進來,阿青緊緊了擁住單薄破爛的被子縮成一團。
阿旺站起身,把自己破舊的被子也蓋在阿青身上。有了這層被子,睡夢中的阿青稍稍舒展了身體,卻依舊緊閉雙眼,長而黑的睫毛微微閃動,一滴豆大的淚珠順著眼角流下來,如同閃亮的珍珠。
阿旺心中一陣歎息,這個才十一歲的孩子,已經開始用盡一切力量在讓自己生存下去,那溫和淡漠外表下隱藏的堅強與機巧遠遠超乎了他的年齡。阿旺有時候甚至會想,這個孩子的心或許已經被武裝得密不透風了,隻有在睡夢中他才會任由自己流下眼淚吧!真的不像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