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折 一春幽夢逐遊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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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雕花床帳隨風飄拂,拂得我鼻下一癢,打了個不大不響的噴嚏。門吱呀而開,菱袖急急跑了進來,看見我坐在床上一臉茫然,喜不自勝,眸中已有了淚花,“小姐你終於醒了。”
我攢眉,忽覺不祥,急道:“我昏過去多久了?”
菱袖略略泛紅了臉,“昨夜小姐侍寢的時候就昏過去了,整整八個時辰了,皇上宣了太醫,又親自照料了小姐一夜……”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臉認真,“對了,小姐終於侍寢了,昨日皇上晉了小姐的位分,現在是從五品小媛了,賜的封號是一個瓔珞的珞字。”
我心知菱袖昨日退得太早,誤會了,我患的病恐怕是昨夜淋雨跳舞著涼得上的,和侍寢無關,隻是這樣一來,外人恐怕一是知道我這個才人終於得見天顏,二應會嘲笑我這個士族之女脆弱不堪,連“侍寢”都受不住。不管怎麼樣,我的清靜才人都是當不下去了。
按理妃嬪侍寢翌日需向皇後請安,現在卻日影西移,我心中極是著慌,忙向菱袖道:“趕快叫荷衣和修寧進來,服侍我換衣服去椒房殿請安。”
菱袖見我著急,也不再多說什麼,順從地出去喚人。不一會兒,她們倆進來幫我換了一件荼白色宮裝,匆匆綰了頭發,便往椒房殿去了。
路上荷衣菱袖說說笑笑,似乎一點也不知愁,我卻納悶這個小媛當得沒有道理。就算皇上不再記恨我,那給我正常待遇,也應是晉一級為珞貴人,怎能違反祖宗規製連晉兩級位分?說那是因為他對我情根深種,那我是打死也不能信的。
嶽修寧在後悄悄跟了上來,聲音極是平緩,“恭喜小主晉升之喜。”我默不作聲,隻打量著她。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麼,“昨夜奴婢堅持要自己撫琴,是有道理的。”我覺得她話意未盡,隻等著她自己續上。半晌,才聽她說,“皇上從前最寵關雎宮的賢妃娘娘,封四妃前封號一直是蘭花的蘭。後來小產後三個月抑鬱而終。”
我悚然而悟,竟還笑得出聲,“清闌和這位蘭娘娘的容貌,是否有三分相似?”
嶽修寧輕輕頷首。我忍不住笑下淚來,我還當皇上為何興起,原不過是將我當成他喜愛女子的替身而已。我鄭重向嶽修寧道,“謝謝姑姑。清闌如此可免去癡心一片,反倒更看得清是非了。”嶽修寧搖頭,那微笑後藏著什麼,我從未揣測過,也無從揣測,“小主不必謝奴婢。奴婢從前也服侍過賢妃娘娘……是真的很像,隻不過奴婢不忍小主和先賢妃娘娘一般受苦。”
“賢妃娘娘當年很愛皇上吧?”“兩情相悅,其情海枯石爛而不渝,除卻關雎宮瑤光殿,六宮粉黛無顏色。”“那為何姑姑說賢妃娘娘受苦?”“後宮雨霖不均,人人怨懟,折了娘娘的福氣。”
我禁不住有些羨慕那個女子,她一定若明月皎潔,如幽蘭清寒,更有女子癡心一片,是以讓風瀘這般見慣後宮粉黛的天下至尊為她死心塌地,甘願做她一個人的丈夫,而將後宮皇後妃嬪後代表的種種勢力拋之腦後。即使最後被後宮的陰謀詭計害死,那又如何?她在短暫的生命裏擁有了世間最完整的愛情,是我一輩子求而不得的東西。
椒房殿外,我照例候著,皇後身邊的大宮女臘月橫了我一眼,便去通報,我瞧著她神情不善正忐忑,卻見她出來時臉上已掛了和煦笑容,“娘娘在殿內等小主呢,小主請。”我忙謙讓,“辛苦姑娘了。”
皇後見我到來,並不意外,鳳袍步搖,依然整整齊齊,分毫不亂,我進來的時候,她正端著茶杯,見我下跪行禮,和善叫起,溫然道:“本宮聽說你身子不適,晚上竟然昏過去了,好在皇上體恤,從從六品到從五品,也算是皇恩浩蕩。六宮姐妹,日後看不起你的人也少了,你該高興才是。既然你身子不好,便好好養著,三日的晨昏定省,本宮作主替你免了,未央宮這幾日不必來了。說起來,‘珞’可是皇上用了心思取的封號,就是溫婉如玉的意思,你日後可要好好服侍皇上,才對得起這天恩。”我聽了她的吩咐,隻謙卑叩首,“是,謹遵皇後娘娘教誨。嬪妾身子不爭氣,讓娘娘擔憂了,實在是嬪妾的罪過。”
皇後見我如此說,頭上珠翠微晃,“唉,實在是個知禮數、懂事理的,你進宮的事本宮也不知會如此弄巧成拙,奈何天意如此,哪怕本宮也無法違背。這些日子,你也受委屈了。”
雖然皇後未曾完成爹爹的托付,但我知她曾好言幫忙。心中感激,這一拜更是虔誠,“清闌能有今日仗娘娘體恤極多,此身卑賤無以為報,唯有銘感五內。”
皇後輕輕抿了一口茶,輕笑,“無以為報麼?妹妹不必過於自謙。”我心裏一緊,沒想到她並沒有接下話茬,隻吩咐臘月說我身子弱,好生送我出未央宮。
臘月在椒房殿門口便止了腳步,笑盈盈說道:“奴婢送小主到這兒,可先回去了。說起來,皇後娘娘待小媛小主真是一片心哪。”
我忙賠笑道,“讓臘月姑娘見笑,隻怕清闌沒見過什麼世麵,給娘娘添麻煩了。”待她走遠,我的笑容一直到出了未央宮範圍內才冷了下來。好一個皇後,為了那未遂之謀,難道我就得一輩子被她掌控不成?若有事發之日,她怎會救我?
未央宮外隻有菱袖等著,聽她說荷衣修寧先回翠微宮了,因我晉封,飲雪閣又重新熱鬧了起來,這幾日來送禮物的妃嬪多如牛毛,也難為她們招待了。我和顏悅色地將菱袖也遣回去,強壓下的煩躁終於忍不住爆發,漫無目的便想隨意走走。
走著走著,因平日深居簡出,不一會兒就迷了路,隻依稀記得這是禦花園,我心裏著急,便想找個人問問回宮的路,又怕惹人恥笑,好不忐忑。隻聽悲邊傳來聲響,我顧不上思索,往東北邊走去,走著走著,卻聽見簫聲繾綣,正是昨日的《采桑子》曲調,卻比昨夜纏綿許多。我臉上不知為何微微潮紅,往那邊走去,卻看見一幅畢生難忘的圖畫。
黃昏對夕陽,蕭蕭黃葉做底,深秋涼意,卻亭名春望。亭中一個布衣男子散發無冠,持一管碧玉簫獨奏,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徐徐回頭。那簫聲頓止,離了那繾綣之聲,隻覺四周立刻淒冷肅殺許多。他的眉目極其端正,淡淡舒展,見了生人亦並未皺起,反而展眉一笑,“臣乃陛下之禦前侍衛顧雙言,不知您是?”
禦前侍衛麼?我的驚喜與震撼漸漸褪卻,也不敢再說昨日琴簫合奏之事。見他問了,隻得斂衽,“嬪妾後宮杜氏,擾了顧侍衛吹簫,實非本意。”轉身便欲離去。
他卻突然道,“奴才見過宛貴人,主子您既然不是宛貴人,那便是今日新晉的珞小媛罷。”
我不敢接話,隻住了身子,點了點頭。
他的聲音極是懇切,“昨日聽小主琴聲,奴才一時忘情,才吹簫相和……”
我回轉身子,強壓下心中不適,冷冷道,“顧侍衛若還想要頭上這顆腦袋,最好就忘了琴簫相和之事。”妃嬪與侍衛互通款曲,一旦被發現是何等罪名,我清楚得很。
秋風吹亂了他的長發,他仿佛不解,繼而眸中掠過一絲痛楚,“小主不必如此。昨日琴簫之和乃是奴才一輩子的福氣,斷不會向旁人透露半分。今日得見小主,才覺小主是配昨日那采桑子的,而不是今日此曲。昨日曲調颯爽浩絕,今日卻流於纏綿悱惻,實在境界有高下之分了。”他將簫貼在唇邊,眼底無助一層層漫了上來,“隻盼小主,能隨意歌一曲《采桑》古調,雙言便心願足矣。”
他不再看我,自顧自便吹了起來,這第三次吹的《采桑》,音韻越發淒涼,我本來欲狠心離去,卻終是不忍,沉浸在他的簫聲中想起無數人事,終於高歌入雲霄: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孤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
近來怕說當時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裏雲歸何處尋?
負春心,獨自行,這般孤獨寂寞,終老一生,惶恐無助、淚染鮫綃、良人無望,便全在這一曲中了。我再不停留,長袖隨風飄起,翩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