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禦膳房送的都是公子陌平日最喜歡的菜式，可他卻吃得並不十分暢意。陰姬見他昨日宴上反應極是平靜，一時也斷定不了是否是昨日那幾樁事由擾了他的心緒：“要是不合口味，屬下讓小廚房重新做幾樣拿手好菜。”
    “不必，我隻是在想先前我讓你尋訪厲天行的下落，還道是你還沒放下過往那份執著，竟是我錯怪你了。”
    陰姬勉力一笑：“前程往事，陰姬早不記得了。陰姬得蒙公子相救重獲新生，這輩子便隻為了一件事活著。厲天行及其門下一夜遁形，慶懿公主功不可沒，但此刻既露了行蹤，順藤摸瓜翦除一幹人等隻是時間問題。陰姬決不手軟。”
    公子陌淡淡一笑：“不急動手，我瞧那日宴上齊天待他不善，說不準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四方城一役是他二人聯手所為，後來陡生出如何變數，真是匪夷所思。”
    “左不過是利益傾軋。以他二人心性，誰都不願屈居第二。那時齊天神功初成，就連師父也不是對手，更何況區區厲天行，自然是除之而後快。以齊天的行事作風，不可能輕易饒了厲天行狗命讓他苟延殘喘至今，瞧這些年天地盟如此順風順水，慶懿公主功勞不小。難怪這些年，聖上對這個十二分疼惜的小妹如此狠絕。”
    “厲天行手足盡廢，對她絲毫不造成威脅，齊天的這筆交易做得極合算。”
    “未見得。厲天行素來詭計多端，我掉落懸崖都可以死而複生，慶懿公主待他情比金堅，豈會不網羅天下名醫？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是真是假，真是難說得很。退一步講，就是厲天行真的全身上下隻剩下腦子能動，也不能排除他東山再起的可能。天下業，唯謀。我甚至懷疑，幾次三番與天地盟為敵的那幫神秘死士，是不是他的手筆。宴席上，齊天那杯酒的試探，不正說明，她對他也是心存疑竇麼。總之，不可小覷了厲天行。”
    “那，屬下是否派人前往錦雲宮盯著？”
    “不必節外生枝，這些事，齊天早替我們做了。你隻要時刻注意天地盟的動向，厲天行那邊自然了然於胸。其他行動照舊，我現在最關心的是，無形和楚河的下落。”他嘴中所說的無形，乃是齊天座下第一把交椅，五大護法之首，武功尋常，但擅長易容及用毒。據說，連齊天也不知此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何談狙殺。楚河則是五大護法之末，但其幻術已臻極致，對於群戰是一股不得不防的力量。其為人謹慎，幾乎從未踏出四方城，陰姬潛伏的殺手至今還未能尋得出手的機會。這兩人都是鏟除齊天極大的障礙，必須設法鏟除，否則對戰之中勝算又損幾分。
    瞧著陰姬眼中的為難之色，公子陌道：“看來，我得親自去一趟四方城了。”
    陰姬怔了怔：“這太危險了，再給我一個月時間——”
    “我等不及了。”
    “公子。”陰姬低喚一聲，不再堅持。
    ******
    “啪——”一記脆亮的巴掌隔空印在四方城護法羅籌白皙的臉上。他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並不敢抬手擦拭嘴角的血漬。
    “養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做什麼，先前被人幾次三番劫了貨物，如今本座親自出手好容易抓到的活口，竟讓你給看死了。傳出去天地盟的臉麵往哪裏放，本座的臉麵往哪裏放！”齊天鳳眉怒挑，厲聲斥道，“四方城的水牢是擺設麼！”
    “水牢地形複雜，戒備森嚴，絕非普通人能隨意出入。屬下認為是內鬼所為，還請盟主再給屬下一個機會吧，這一次——”
    “我給過你很多機會了。”她冷冷地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目光中的肅殺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憑著十數年的耳鬢廝磨，羅籌隱約覺得今次似是有些不同。
    空蕩蕩的大廳裏，一襲黑袍的無形默默注視著一切，想著這個總笑話自己是個小怪物的老白臉也有今日，心下不由歡欣雀躍。但想到如今時局暗潮洶湧，正值用人之際，隻得開口道：“近來我盟接連損兵折將，羅籌雖有過失，但看在他往日苦勞的份兒上，不如——”
    “夠了。”齊天廣袖一舞，“天地盟素來尊崇強者，能者居其位，無能者——”她目光森森恍若閻羅，羅籌心頭一寒，知道再無回還，臉色反倒平緩下來，眸中惡光一閃，腰間軟劍破空而出，身子卻朝後飛去。他深知齊天功力深不可測，一擊不中必死無疑，所以這一劍注入他畢生功力，貌似輕鬆一劍，卻是萬千變化，也不枉了他“萬花劍客”之名。而同時他他也知道以一劍之威殺死天地盟盟主實屬妄想，所以這一劍也隻是為了拖延時間，以便他催動內力竭力後撤。其實很久之前，在他剛與齊天簽訂生死同盟之時，他便不曾信任過這個女人。尤其在看到她血洗先代盟主一派之後，他就開始綢繆如何自保。如果他肯急流勇退避世尋安，或許能逃過一劫，可偏生他不是安於庸碌之輩，權力名望都讓他欲罷不能。現下這保命一招他已演練了不知多少次，隻要逃出這間房子，事先埋下的伏筆應該能抵擋一陣子。他這麼想著，忽地感到身形一頓，卻是一股莫名力量將他定在離門不過三尺處。隨即，一股強大的內息從體內湧出，源源不斷，無休無止。完了！心中升騰起陣陣寒意，驚恐的尖叫停在喉頭，卻始終發不出聲來。無形看到他的嘴型不斷地重複著“殺了我”，竟有些不忍地側過身去。不過片刻，方才還豐神俊朗的男子便如一灘爛泥般逶迤在地，幹瘦褶皺的皮膚，酥軟疲遝的筋骨，與所有被抽幹內力的武林高手一樣，他也成了一具行將就木的骷屍。
    齊天冷哼一聲，厭棄地揮了揮手：“螢火之光也妄圖與日月爭輝，不知死活的東西，拉出去喂狗。無形，手頭的事暫且擱下，若是非辦不可的全權交給楚河，你需給本座全力追查內鬼一事，且不可假手他人。若真有內鬼，十有八九要在幾日後的壽宴上發難，如有差池，本座為你是問。”
    “是。”
    “南苑守丞等幾個人都是新近提拔的，經驗不足，你交代楚河要格外留意。另外傳我口諭，叫段飛暫代羅籌任護法一職，不許生出事端。至於羅籌，就說他妄圖謀弑本座被本座當場擊斃，若有人膽敢替他喊冤收屍，羅籌便是他的榜樣。”她的命令條理分明，萬事周全，擺明了羅籌的死全是計劃之中。
    “是。”無形將齊天所囑一一應下，這才攜著羅籌一同出了廳門。
    幾個低等雜役扛著羅籌緩緩往亂葬崗走去，無形默不作聲地緊隨其後，心中五味雜陳。她是個冷情的女人，無形一直知道，若非如此，今日坐在盟主之位上的又怎會是她呢？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卑微地希望，希望著她的冷情隻是脆弱內心的堅強外衣，至少，在她的心裏，還存著一塊柔軟地帶，在那裏他還占著一席之地。可是麵對著日日與她在床榻上繾綣纏綿的羅籌，她的手段仍是一如既往地殘酷狠辣，可見，他的希望是多麼的荒誕可笑。
    “大人，到了，還有什麼吩咐？”一個領頭抬屍的漢子粗聲粗氣地問道。
    無形看一眼四周橫七豎八躺著不同程度腐敗著的殘軀，隨便指了指道：“就放那兒吧。”
    “唉。”說著，幾人粗手粗腳地將羅籌往亂石中一丟，轉身去了。
    一聲幾不可聞的哎哼聲讓幾欲抬步離去的無形不由頓足，俯身看去，卻是沒死透的羅籌所發出，回首再看那些抬屍人，卻早已去的遠了。羅籌費勁地睜開渾濁的雙眸，正瞧見無形望向他的眼神：“小怪物，別用這種同情的眼神看著我。”瞧著他逐漸渙散的眼神，無形知道他大限將至，便靜靜聽著並不反駁，不多時，他又斷斷續續道，“我、我早就料到這一天，你將來、將來未必比我的結果好，你我都是她恥辱過去的見證，是注定該死——”說著，他劇烈的咳嗽起來，待咳嗽平息，他的目光忽然一亮，露出一種不知是得以是滿足是自嘲還是其他情緒的笑容，“不過，不過我這輩子也不算白活。要知道，這世上睡過花千魅和齊天兩個女人的唯有我羅籌一人而已，她們都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哈哈，哈哈哈！”他的大笑在五個“哈”上戛然而止，同時戛然而止的，是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