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紫陌殘陽  第三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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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淚從他的眼中緩緩溢出,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兩個字:“不悔。”
    赤金色的小蟲從雞血石的菊瓶中爬出,循著他若遊絲般的氣息,鑽進他的鼻腔。濃濃的仿若千年腐屍散發出的腥臭激得他一陣惡心和眩暈,冗長的等待中,天星子緩緩道:“下麵的話,十分要緊,你須聽清了。此蟲乃以你血液豢養,九九八十一天成型,名喚司命蠱。從注入你體內那一刻起,你們共用一軀,同生共死卻又是相互牽製,你強它弱它強你弱,萬不要讓他控製了你的心智。因它乃收月之銀華而生,故每月月圓的幾日將是它最為強壯之日,它必定試圖爭奪主控之權。要壓製它,唯有靈台清明,強受月蝕之痛,方能度劫。一旦反被它壓製,便墮無間地獄,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是時,幾股如纏綿難解的蠶絲般的痛苦彌漫上他許久毫無知覺的身軀,還來不及欣喜,鑽骨的疼痛便如寒冬的冰風從身體的各個角度插了進來。他自幼怕苦怕痛,學業上多有懈怠,多少次惹惱了師父他也不記得了。他有些想笑,天數這東西還真不可測,怕什麼來什麼,想是他以前的日子過得太得意輕鬆,老天爺看不過眼了吧。可嘴角向上的弧度尚未形成,一種寸寸肌膚蔓延著被不知什麼活物撕咬啃噬的痛苦又襲了上來。這種痛苦周而複始,全無盡頭。他仿佛跌進一個無盡的輪回,所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便是這個味道了吧——他忍不住想,其實筋脈盡斷也不是那麼糟糕的事啊。
    看著他逐漸神智渙散,一旁的天星子在他耳邊暴怒痛斥道:“你在做什麼!別告訴我你現在想放棄,你答應我的事還沒做到呢!”
    “我沒有!”
    霧靄繚繞的溫泉裏激起巨大的水花,公子陌似是從噩夢中驚醒般喘著粗氣,水珠從發梢滴落,愈顯妖嬈嫵媚不可方物。
    陰姬抬手甩了甩額前的水珠,將一方白色的浴巾披在他肩頭,讓他舒服地伏在自己肩頭,溫聲道:“睡吧。”她從未對人如此溫柔細致過,無論是她唯一的親人姐姐姐夫,還是她思慕多年的厲天行。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如今的她可以在夏日的烈陽下一蟄伏就是三天三夜,可以在寒冷的北風中以地為席以天為被地酣然入睡,可以在野地裏打了獵物直接破喉放血烤了就吃……這在十年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一幕。這些年,侯爺說她穩當持重了很多,很有大將之風。她多希望當年的自己能有今日的沉穩,那麼,許多悲劇都不會上演了。她抬起頭望向窗外,聽說人想流淚的時候,這樣做,淚就會流回去了。窗外的月亮已經西斜,但仍是又圓又亮,就像多年前在西陲小鎮上,跟姐姐姐夫賞月看花時沒什麼兩樣。忽然想起每當此時姐姐便會撫琴輕吟的那首《水調歌頭》“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隻覺得鼻頭酸酸,眼角的淚終是落了下去,可見傳聞是不可信的。
    ******
    慶懿公主及駙馬被安排在錦雲宮暫住,這是她自立門戶前的閨閣,她十四歲時立了公主府後,每次入宮都仍在此處休息。這些年不曾回來,宮人換了好幾批,幸而主事的敏素姑姑還在,並不需要薑公公費神打點。但即便如此,對厲天行的一切,慶懿公主無不事必躬親,絲毫不肯假手於人。或許,這對尋常姑娘也不算什麼大事,可她是金枝玉葉啊。這樣十年如一日的默默付出,縱然是石頭也該捂熱了吧,可惜,厲天行還不如一塊石頭。
    “駙馬,我已命人準備了藥湯,床鋪也已為你收拾妥當,今天赴宴——”慕容齊的聲音小心翼翼,卑微到了極致,在一旁的吳蒙看來也於心不忍。可輪椅上的厲天行卻疏離道:“公主有孕在身,不宜操勞,這些事讓吳蒙操持就是了。”
    “可是,他一個大男人,怎麼懂得照顧——”
    看出厲天行神色有變,吳蒙忙道:“公子的事自有吳蒙照應周全,請公主放心。若有不周,公主盡管責罰則個。”
    哀怨地看了一眼吳蒙,慕容齊垂首望著微微隆起的小腹,聲若蚊蚋:“我知道你還在怪我,這孩子你若實在厭惡得緊,我——”她秀眉一蹙,“我便也不要了。”嘴上這般說著,可母性使然,雙手已不自覺地護在腹部。
    “懷孕的女人總愛多想,我何曾說過讓你打掉孩子的話。”語調依舊是平靜而冷淡,但聽在慶懿公主耳中卻無異仙樂,聲音不有由提高了八度:“你是說,你不怪我了,我可以把孩子生下來!”
    “吳蒙,送公主回房。”
    “是。”吳蒙有些不忍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出得房門,慕容齊依然壓抑不住心頭的喜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了孩子我們的關係會越來越好。母妃說過,當年她跟父皇置氣,父皇三個月不曾宣召,可後來禦醫診出母妃懷了皇兄,父皇就什麼氣都消了。吳蒙,你是駙馬身邊最親近的人,他有沒有跟你提過孩子的事?”她滿懷期待地望著吳蒙,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直叫人不忍道出實情:“嗯——公子,公子還是很關心公主鳳體的。”
    “我自會小心身體,生個健健康康的小天行。吳蒙,你真是個好人。”
    吳蒙臉上一紅。顯然,她會錯了意。但是,看起來,也並不是什麼壞事——吳蒙暗暗想。這樣美好的女人,公子為什麼就是不能和顏悅色些呢。公子的心裏到底裝了些什麼,他從未看透過,十年前如此,十年後更是如迷如霧。要說公子無情,可他因著厲家對他的收留之恩,不僅冒名厲家獨子前去四方城受死,更在上兩代厲家當家仙逝後臥薪嚐膽以圖複興。可要說他有情,對那些為他舍生忘死的傾慕者,他可算是狠絕之至。譬如四方城號稱天下第一妙人的西陵春,為了他不惜背叛師門,陷害自家姐妹;又如來自南疆的曲家姐妹,為他縱九死亦不悔;更有瀟灑無羈的北堂秋,明知受他所欺,卻終究未曾揭穿他的陰謀……這些曾經風華絕代的女子,如今皆為塵土,可連她們的名諱,公子都諱莫如深,仿若這些隻是他人生中最不堪的汙點。尤是那個陶淵明式的北堂方主,在吳蒙的記憶中,她總是一臉永不退去的笑容,如初夏暖陽般普照著身邊所有。有那麼一刻,他還幻想過,或許她就是上天派來拯救公子的真命天女。而事實上,甜蜜的情話、溫暖的懷抱、悉心的嗬護全是周密的算計,難怪她留下“我恨你,恨你既無心偏招惹,恨你既招惹偏讓我看穿”的最後一席話。這樣相較而言,慶懿公主今日所遭受似乎就不值一哂了,畢竟不曾獲得過,便不會有失去的痛。
    ******
    天邊一抹紅霞緩緩升起,柔和的光暈透過冬日冰冷的空氣射入竹樓,籠在貴妃椅上側臥的佳人身上,竟有些佛光的聖潔。纖長的睫毛如蝶羽般振了振,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抬手將靠著椅邊就地側臥的女子抱起,嗔怪著:“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地上陰濕麼?”
    似是被震動吵醒,陰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倉皇道:“公子,你醒了。”
    “你繼續睡吧,我出去走走。”
    “我陪——”
    “我想一個人走走。”話畢,衣袂如風,轉瞬已逝。
    朝陽初升,竹林裏的晨霧還未消散。冬日的晨風還是有些襲人的寒意,大劫初經,身著還有些虛弱,公子陌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攏了攏狐裘披風。
    “這三腳貓的功夫也出來唬人,行走江湖總有一天要吃大虧的。”少年單手扯著腰帶,將偷襲的少女丟到一邊,一臉嫌棄。
    “不是還有你麼。”
    “我總不能隨時守在你身邊的。”
    “有什麼不可以?”少女一個旋身,穩穩落地,一雙清澈如湖水的眸子直視他的雙眼。
    是啊,有什麼不可以呢?他的神思有一瞬的恍惚:“別耍小性子了。”
    ……
    此情此景,仿佛一下子錯亂了時空,那些被強壓在箱底的記憶瞬間無比清晰起來,直叫人痛入肺腑。一切若隻如初見,一切若從未得見。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他的手緩緩抬起,一股無形之力將那展翅欲飛的鳥兒牢牢禁錮在一個無形的空間內。他隔空輕撫,驚慌失措的鳥兒稍稍安靜下來。他又趨前幾步,伸出右掌,鳥兒猶豫地在他手邊轉了幾圈,知他並無惡意,這才緩緩收了羽翼,輕輕落在他的掌心。
    無間居的陣法錯綜複雜,平素不單人跡罕至,鳥獸之類更是鮮絕。這小鳥兒也不知是如何誤打誤撞地飛入院中的,在清晨微濕的空氣中,倒叫他快慰——自從出山,除了陰姬他幾乎鮮少與人交流,而陰姬也因為他的委派,時常四處奔走。他本不是個寡言薄情之人,但曆了那些過往性情也清淡起來,平日裏孤身一人也並不太覺出孤寂,此時也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還是宿醉初醒,竟生了些傷春悲秋的意思。他心知,這不是什麼好事。於是,歎了口氣,覆手蓋住了鳥兒的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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