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風波惡,行路難——同根相煎為哪般?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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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
    等張大福趕到村西頭,那間小屋的籬笆院落外已經圍著一大圈人,張大福環顧一周,發現村上幾乎家家出動,甚至於還有幾家,把狗都帶來了。
    吵吵嚷嚷的人聲,夾雜著狗兒互相追趕時的犬吠,小小的院落,第一次這樣熱鬧,而且是在晚上。
    縱然眼前熱鬧得堪比集市,夜色籠罩下的那間小屋,依舊門戶緊閉,若非窗戶透出的一點微黃,定要以為屋中之所以沒有半點聲息,是因為無人。
    每個大人手裏都擎著一隻火把,火光把她們這邊照得通亮,連人們麵上眉毛根數都清晰可數,但那遠處未曾被光明照耀到的地方,卻是影影綽綽看不分明,屋子像一頭蹲伏的獨眼獸,靜悄悄不語。
    村裏人本就對這一家心存避諱,如今因為暗夜,更是無端在她們心頭添了幾絲恐懼。
    一方悄無聲息地躲著,一方又因為某種原因,不敢輕易進攻。眼前情形,倒像是兩軍對壘。
    張大福來得不是時候,張老虎第一輪叫罵已經結束,正與周圍人討論該如何叫開門。看到張大福過來,圍觀的人群自動自發地讓出一條路,讓她走到圈中心。
    張老虎氣洶洶破口大罵了半天,本是口幹舌燥,一見張大福出現,卻立馬來了精神,騰地一聲從蹲著的地方站起,三步並作兩步的迎上來,抓住張大福手臂嚷道:“村長你來得正好,你可要給我家孩子主持公道啊。”把西山坡的那場爭鬥添油加醋說了半天,一臉期待地望著張大福。
    事情的前因後果,張大福早已了解,對於張老虎言語中的誇大,隻是不便說破,張大福隨口道:“哪有孩子不打架的,聽我一句勸,算了。”
    “怎麼能算了?那兩個小兔崽子白天囂張著呢,兩個人合起夥來打我家娃一個!”張老虎一把拖過身旁的張金寶,擼起張金寶袖子,“看,我娃胳膊上可是被咬出血來了。村長你都見到了,總該給我娃一個交代吧。”
    “就這點小傷,女孩子家犯得著大驚小怪嘛?而且既然是打架,總不會隻傷一方吧。我可聽說一開始是你家孩子占了上風,手下毫不留情呢。”張大福淡淡一眼撇過,不甚重視的模樣。
    “村長你這樣說可不對了,要不是那倆兔崽子理屈,怎麼一直躲著不敢出來,讓她(他)們他們出來,看看麵上可有傷?”說這話時,張老虎理直氣壯,自小打架她就教她家金寶傷人要傷在旁人一眼看不到的地方,她家金寶雖吃了點小虧,可真正說來還是賺了,不過麼,既然要討個說法,自然是要把自家說得委屈些。
    見張大福沉凝不語,張老虎又再接再礪地說狠話:“別看那倆孩子小,心可狠著呢。外來的野種,誰知道她本性是好是壞,可別撿個白眼狼回來!小小年紀就知道把東西往自個家裏扒拉,長大了還得了!今年風調雨順,為什麼收成卻比往年少了三五鬥?這其中肯定有人搞鬼!”張老虎撿起拳頭大的土塊,砰的一聲打在門上,“小兔崽子還不出來,給老娘說清楚!”
    張大福阻攔不及,而且看周圍人神色,分明也有此疑問。看來今日之事,沒有雙方出麵說個道道,是不會輕易了結得了的。
    隻是?一麵是懷疑心重,隨時可能被張老虎煽動的人群,一麵是孤苦年幼,沒有大人在身邊的孩子。張大福心裏沒有底,即使自己有心在其中斡旋,能否保護得了那倆孩子?所以,她躊躇著,遲遲沒有叩響那扇勉強可以保護那倆孩子的門。
    門板不厚,外麵嘈雜早已傳入屋中。從張老虎破口大罵開始,葉暖一直很安靜,在土塊打上門的那一刻起,她卻站起身來。與她同坐一條板凳的張柳也急忙起身,拉住她袖子,滿心擔憂,道:“妹妹不是說,當敵方強,己方弱,避其鋒芒才是最好的應對。現在敵人還是很強,妹妹不要出去啊!”
    “避其鋒芒縱然是對,但有時避無可避,隻能反擊。”葉暖歎氣,手指著外麵,道“你聽,張老虎在嚷嚷什麼?”
    “把稻堆燒了,看她們還躲不躲!”聽聲音,人群已經進了院子。
    張柳豎起耳朵一聽,登時臉色煞白,院中堆著的稻堆,是他家一年的口糧!如果被燒了——想到這裏,他渾身顫抖,放開手中衣袖,搶著就要開門。
    “等等!”葉暖趕在張柳拉開門前攔住了他,對上他不解的眼睛,葉暖輕聲解釋,“外麵人不知道你現在出去,說不定她們還在丟土塊,丟中了你,她們不會道歉,隻會把責任推到你身上。”
    “那怎麼辦?”張柳欲出不得出,麵色比方才還要蒼白。
    葉暖轉頭看到放在門背後的磨刀石,彎腰撿起那方石塊,掂了掂重量,往木板門上拍去。
    屋子裏忽然傳出動靜,外麵的注意力頓時集中起來,砰砰砰三聲拍門聲響過後,門內傳來一個女娃的聲音:“既然你們要我們出麵說個明白,那我們現在就出來。事先提醒一下,如果誰趁機丟石塊,我手裏正有磨刀石,也不會客氣!”
    人群立即怔了怔,四下一片安靜中,隻聽得張老虎壓低的聲音:“還不放下?沒聽那娃說嗎?磨刀石砸腦袋上可不比你手中的土坷垃!”
    眾人視線隨發聲的地方望去,便見張金寶一臉不甘的扔下手中武器。唉,張老虎家那隻小狐狸果真名不虛傳!不過,居然能鎮住張老虎,看來那野丫頭實力也不弱,這場兩隻野獸對上兩個娃兒的戲,定然比以往她們所見的更加驚心動魄。
    在眾人的期待中,木板門吱呀一聲,慢慢開出一道縫,門縫越開越大中,隻見一道瘦瘦的紅影搶先一步攔在青色小身影前麵。倆個孩子,一緊張,一平靜,出現在眾人麵前。
    千呼萬喚始出來,一出來就驚住了眾人。青色小身影手中舉著一盞油燈,黃弱的燈光下,眼睛處的一團烏黑依舊十分醒目。自從十年前一場群毆,打瞎隔壁村李胖子的眼,被狠狠敲去七百銀之後,打人不打眼,成了張家村打架的規矩。見到女娃眼上的傷,再想起平時自家娃也受過張金寶的欺負,登時群情激憤,各種譴責的矛頭紛紛指向張老虎和張金寶。
    張老虎雖然彪悍,一嘴難敵百口,自然無法招架。被眾人怒責過後,張金寶不服氣地大叫大嚷:“不是我打的。我娘告訴我,打架要打在別人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胳膊、大腿、腰間,我都狠命擰了十幾下,沒有打她臉更沒打眼睛!”
    “你隻擰我胳膊、大腿和腰嗎?”葉暖一手牽著張柳,一手舉著油燈緩步走入人群,在張金寶麵前站住,沉聲問道。
    “當然!”張金寶梗著脖子反駁。
    “你不是被我和柳兒壓住,除了眼你還能打到我什麼地方?”葉暖眼中有蔑視,也有隱隱挑撥的光彩。
    “我是之前打的,腰上擰了七下,胳膊四下,腿八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張金寶生怕別人不信,舉著手發誓。
    “我也沒說眼睛是被你打的。”葉暖突然一笑,移開照在張金寶麵上的油燈,轉身環顧四周,朗聲道:“既然大家都聽清楚了,想必眼前情況也能分出個對錯來。張金寶是被咬了一口,而我呢,身上傷痕也不少。就如村長大人所說,孩子打架,總會帶傷,但既然老虎大嬸覺得委屈,不妨把傷口晾晾,看誰更吃虧。”說完,把燈交到張柳手中,作勢就要解開衣襟。
    “天涼,不要凍感冒了!”張大福一把攔住葉暖,抬頭看著張老虎道,“讓我說一句,這事就這樣算了,可好!”
    張老虎沉默了半刻鍾,才回道:“孩子打架的事可以算了,但村上糧食打少了的事怎麼說?而且那還不是我一家的事,可是關係到全村!”
    世人隻要不涉及自己利益,多大的矛盾都隻當看戲,一涉及到自己,指甲蓋大的幹係都成了天大的問題。人群顯然又開始騷動起來,礙於張大福在,也沒實際證據指明事情是誰搗鬼,她們不敢高聲談論,隻是嗡嗡嚶嚶的交頭接耳。
    身邊那倆孩子靜悄悄站著不語,似乎要被眼前流言淹沒,張大福終於忍不住一直壓在心底的怒火,一手扯過議論得最大聲的張老虎:“你這女人別忘恩負義,十二歲上掉進河裏,是誰救起了快淹死的你?早知道你今日會變成這樣,平子還不如讓水鬼把你拖走!”
    她騰騰上前兩步,又拉過言語最尖刻的張來富:“你呢?十年前去隔壁鎮跟人賭博,輸得褲子都被扒掉了,又是誰買來衣服給你穿上,借你錢讓你回家的?是平子!那錢你到現在都沒還吧,沒聽你說過一句感恩的話,倒是說起趕平子走的話來,你最厲害!”
    張大福手抓著張來富不放,憤怒的眼一一掃過場中人,氣憤滿麵:“想想,每回去山中打獵,誰站在最前麵,誰出得力最多?是平子!打獵回來,誰分到的肉最少?還是平子!人不能這麼無恥!”張大福越說越激動,顫抖的嗓音似乎要哭出來般,“我這些年,也昏了頭。任由你們趕平子走……”
    女兒有淚不輕彈!葉暖看著動情的張大福,無聲歎了口氣,要是張柳母親在,見到眼前情形,心裏多年的傷痕應該不至於那麼痛了吧。
    光靠這番憶苦思甜,雖能解一時憤激,但人總是不喜歡記住自身的錯與尷尬,過得幾日,張平的好自然會被再度遺忘。所以,如果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矛盾,今日所有的痛悔都隻是一時煽情之下的產物。
    葉暖待張大福情緒略穩之後,提高聲音,問出了眾人的疑問:“你們是不是想知道為什麼今年氣節與往年相同,收成卻比往年低?”
    “當然!”“是的。”聲音不同,目的一致。
    “要我解開疑團,那先讓我問你們幾個問題,可好?”其實真實情況,根據葉暖在張家村近一年的接觸,已經了解,但為了達到讓人心服口服的目的,葉暖還是明知故問。
    “我知道你們喜歡吃蛇,一年每家每戶可以捉到多少條蛇?”葉暖問。
    “二十幾條吧。”
    “四十多條!”
    ……張家村好吃蛇肉,也都是捕蛇能手。平均下來,每戶大致捕蛇三十條,全村二十七戶,核算一下,一年被捉的蛇有近千條。縱然張家村靠近山林,環境溫暖濕潤,適合蛇類生存,也挨不住這樣的消耗。何況三年前曾下過一場三夜沒停的暴雨,三麵環山、地勢低窪的張家村被淹了四天,在這樣的情況下,留存的蛇本就不多,再經人力破壞,其結果是可想而知。
    “最近一年捉到的蛇,是不是比往年少了許多?”葉暖繼續問著。
    雖不明白她問這些做什麼,談起她們愛吃的蛇,人們還是有問必答:“少了很多呢,往年以我的身手,捉上七八十條不成問題……”
    葉暖嘴角已經帶出笑意,卻依舊不直接給出答案,隻是依舊不慌不忙地繼續她的問話:“各家稻田上午蓄滿的水,是不是不到傍晚,就流了一大半?”
    “你怎麼知道?”有人疑問,甚至於還懷疑是否是葉暖做的手腳。
    “因為見你們時常為了爭水打架,才做出這個猜測。”葉暖不做虧心事,自然神態安詳,她慢悠悠道,“其實應該是田壟上老鼠洞惹的麻煩。這次莊稼歉收,也同樣是因為田鼠猖狂。”
    “你如何肯定?”轉過數十張疑雲密布的臉,可見真正相信葉暖所說的人很少。
    “蛇吃田鼠,田鼠吃莊稼,這道理你們都懂。既然你們也發現最近一年蛇越來越少,那麼,少了天敵克製的田鼠自然越來越多。如果你們還不信,大可明日去田邊,找到田鼠洞,挖開看看。鼠洞裏藏的糧食,就是收成減少的答案!”
    眾人雖然還有幾分懷疑,卻已悄悄討論起明日行動,唯有張老虎不服,看她怒目而視的模樣,葉暖知曉她接下來又要出壞主意,葉暖當機立斷,叫張柳把她幾日所撿到的稻穀搬到院外,當著眾人麵,把禍端剪除。
    一捆捆長長短短、多少不等的稻捆,加起來也有小半板車。“這是村長地裏撿來的……這是張黑子地頭的。”葉暖指著捆紮好的稻捆一一把來曆道來,“也許你們要懷疑,憑我小小年紀,怎麼能撿這麼多,但我就是一點點撿到的,沒有偷,沒有搶。這些長短不一的稻杆,就是明證。如果要以‘不問自取即為偷’來定我罪,我無話可說。好在東西還在,各家的我都分開擺放,所以還請各位領回自家稻穀。隻希望各位念在錯隻在我一人,不要把責任推到張平娘娘身上。”
    “娃兒你多慮了。小孩子撿些稻穗算什麼偷。”
    “對啊,我家不缺這一點半點稻穀,你還是留著。”
    農家農戶畢竟心直口快,葉暖話剛說完,場中各種安慰的話已經響起。
    “怎麼沒有我家的!”今日至始至終都沒占到上風,張老虎想做最後一搏,聽說這野丫頭是挨家挨戶撿過來的,既然她家地位於張雷和張黑子兩家中間,地上堆有張雷家的,今日又撿到張黑子家,萬無跳過她家地的道理。
    可偏偏葉暖就是跳過了張老虎家地。葉暖理由也很充足:“因為不敢在老虎頭上捋毛,所以老虎大嬸家地裏我不曾踏進半步。如果你還有找麻煩的空閑時間,可以把地頭稻穗和自家院裏的根數加起來,看看和地裏稻茬子是否對的上數。”
    場中發出一陣哄笑,眼見張老虎被噎住,葉暖麵上表情更是輕蔑:“也罷,看你這麼不依不饒,我就幹幹脆脆做個了斷吧——各位是否都不願領回自家稻子?既然如此,我就感謝各位大人大量。不過——小小一點糧,就能引發這麼大紛爭,這個禍害,我還真不敢留。柳兒,給我燈火。”
    “你要幹什麼?”張大福心有所感,眼見葉暖把她幾天的辛苦都化作一炬,既可惜又震驚,“你這孩子,無故糟蹋糧食可是要遭天譴的!”
    “天譴?那好,由我來承受!”成熟的稻粒,在火中蓽撥作響,那個女娃的聲音猶如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不甚分明卻又極為分明的進入每個人腦海中,“這個家,不過是想安安穩穩過生活,不曾主動招惹你們,也不曾傷害到你們。所謂得饒人處且饒人,一個村上,如果連這點舊情都不念,那與無情無義的獸又有何區別。不要再教唆你們的女兒說那些無中生有的中傷,也不要處處用那躲避瘟疫的眼神看我們,本是同根生,何至於苦苦相逼相煎?我懇求你們,高抬貴手,可以嗎?”
    從沒想過,一個孩子,可以有那麼悲涼的語調,那麼了無生氣的眼,她們不是鐵石心腸,不是無情的獸,以前縱有千萬種想趕這一家出村的念頭,此刻也隻剩慚愧,誠然如村長所說,站在此地的每一個大人,或多或少都受過張平的幫助和恩惠,以往張平不提,她們刻意遺忘,才導致它們的良心日漸渺小,感情日漸狹隘。高抬貴手吧,放張平一條生路,也放自己良心一條生路。眾人默默轉身,拉著孩子,牽著狗兒,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
    張大福靜靜站立半柱香,直到火光漸滅,看著默然不語的葉暖,她放柔了聲音,輕輕提醒道:“孩子,一切都結束了,夜也深了,回去好好睡一覺。”
    “村長您先回吧,不用擔心,我們很好。”葉暖抱拳彎下腰,誠心誠意道著感謝,“今日之事,還是多謝村長。我無以回報,給您鞠個躬吧。”
    “不用,不用。”張大福忽然覺得無法承受這個孩子的感激,她慌忙抬手扶起葉暖,但最終葉暖還是快她一步,行完了禮。
    離開那間小屋時,張山手中火把已快燃至盡頭,張大福與張山一後一前,各自沉浸在今晚的震驚中,一路無語。
    由西邊吹來的夜風,穿過她們身側,帶來稻穀的焦糊味和兩聲隱約而微啞地童音——
    “天譴我和妹妹一起承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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