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情與義,兩難為——隻身孤影歸何方?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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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暖原想瀟灑地轉身,揮揮手說再見,無奈人小腿短,剛走兩步就被從近處趕上的張柳緊緊拽住衣服,隨後婦人也追上來拉住葉暖:“你要去哪?獨自一人,年紀又小,隻怕沒走出山裏,就被哪個野物叼去了。”
    “對啊,山裏有狼還有虎,妹妹你……”張柳想到平日母親告誡他不要離開家門時的說辭,就覺得一陣恐懼,話說不下去,隻是抖著瘦弱的身體把葉暖一隻手臂擁得更緊。
    古有摩訶薩青舍身飼虎,今有她葉暖喂飽惡狼,經曆過一次死亡,再經曆一次又有何妨?隻要不拖累張姨就好,葉暖心中雖如此打算,麵上卻半點不露,反而擠出笑來:“也許我福大命大,野獸不來叼我呢!”說完,即要掙脫兩人。
    “說什麼胡話!”張平惱她不聽勸,反把葉暖抓得更緊,“你哪兒也別去,就留在我家。我張平,有手有腳,還真就不信養不活你們倆孩子!”
    原本就舍不得葉暖走的張柳,聽他母親這樣說,隻當事情有了轉機,滿心歡喜。可葉暖雖感激婦人的恩情,仍是一意要走,從張平手中掙脫出手臂,“心意我領,情意我也知,但我真的要走了。”
    喜至極處,忽然被迎麵潑了盆冷水,是什麼感覺?張柳說不出來,隻覺得心中鬱積難受,早已收回的眼淚,再度決堤而出,他低頭看著神色堅定、一點點從他懷中掙脫著手臂的葉暖,失控地使上了吃奶的力氣,淚流到下巴也顧不得擦一擦,隻一味地連聲追問:“都說好了,娘娘也已經答應,妹妹你為什麼還要走?為什麼……”
    這個為什麼,張平卻是知道的。叫她如何跟小兒解釋呢?小小年紀,懂事得讓人心疼,張平隻恨自己無能,留人的話,半句都說不出口。
    一直沒走的張大福,站在不遠處旁觀三人或哭或笑的糾纏,她知道,事情無論最終結果怎樣,與她張大福,再沒有一點關係。心中其實還是不肯放手啊,但她能咋辦?語言是把雙刃劍,傷人的話說多了,最後才開始傷己。多年經商識人的本領,讓她明白,自那女娃說出“不做張姨的拖累,也不為村長你錦上添花”之後,她就失去了與女娃談判的立場。
    煩躁感強壓不下,張大福站在原地動了動腳,抬頭望向自家所在的方向,深秋本無花,而她卻借暖房之功,培育了花開不敗的神話,可惜碧樹再高、繁花再美,沒了守護的人,自此隻能任它隨風雨凋零,可笑她追名逐利半生,到頭還不如那些有女萬事足的平頭百姓!
    往日是她心中驕傲的紅牆綠瓦,如今看著隻覺刺眼。張大福不甘的眼,掠過平民家的灰房子,忽然在不經意間,讓她想起一件舊事——
    村上算命的瞎子張婆曾經說過,張平父母緣薄,夫郎情短,本是苦命一個,但因性情仁厚,命中注定能得一子半女,喪夫兩年,也未見她有續娶的念頭,而且即使她想娶,好似也沒人願嫁。
    瞎子張雖被十裏八村稱為鐵口仙,凡人畢竟不是真仙人,話總會說錯,十件事料著九件,這剩下的一件麼,自可不管。
    如今回過頭想想,張大福有幾分明白,半女之說,莫非應在這撿來的女娃身上?
    半女、半女,張大福心中反複念著,埋頭琢磨開了——還有一半,落在誰頭上?眼睛不經意地瞄到張家小兒臉上,唔,黃黃瘦瘦的,本來就沒有她家杏兒漂亮,更不用說現在還是一臉鼻涕眼淚!張大福剛鄙夷地撇了撇嘴,心裏猛然一動:世間女子皆好色,到時候——不還照樣是她張大福家的人!
    以後的事,來日方長。首要問題是如何先把女娃留下?張大福看到張平家矮小的屋子,一拍大腿,登時有了主意。她搖頭晃腦地走了過來,口中歎著氣,用不屑和同情的眼神左右打量著張柳:“我說侄兒啊,你就放妹妹一條好路走吧,你看她一副貴家小姐的模樣,連我都養不起,更別說是你家了。放手吧,不要拉著她跟你們吃苦了。”
    孩子都有顆敏感的心,縱然被從小教導著不要因為貧窮而自卑,張柳小小的內心深處,依然會因為某個不尋常的眼神,某句不經意的話,心生卑怯之感。他抬頭看向葉暖身後的草屋,像是詢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真的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嗎,家裏……”
    張柳自言自語到一半就沒了聲息,很顯然,眼前破敗的家,把他說服了,葉暖感覺一直緊抓著她的小手,如卸去所有力量般,慢慢鬆開。
    葉暖把目光從門口那截早不知什麼時候鬆散的草繩上,移向了張柳失落的瘦臉,她突然發覺張柳睫毛很長。隻是此時長長的睫毛撲閃,流露出的畫外音卻是脆弱。隻要她點一下頭,這孩子就會放手吧,那她也不會再拖累到這本就苦難的一家。可……她也是從孩童時代過來的,幼時即使很小的傷害,有時也可能帶來一輩子的陰影。眼前的孩子,比她到葉家的年紀還小一歲,承受能力也比自小承擔孤獨和困苦的她來得更弱。真要任他放手,重複自己的老路麼?
    於心可忍?於情可堪?最終答案,是否定!
    葉暖趕在張柳慢慢放手前一刻,回握住他顫抖的手:“不是,真的不是!”
    一句不是,並沒有帶來多少寬慰和解脫。張柳聞聲,隻怔怔地低頭,眼睛依舊不知放在何處,葉暖心中亂糟糟地,堪比一團亂麻。周圍已是靜寂到極點,隻餘幾種節奏不同的心跳,砰砰的是張平的,撲通撲通的是自己的。心髒跳動的聲音,隨年齡大小而漸變,張柳離她極近,按理說這個年紀的心髒搏動聲,應該高過自己所占身體,為何張柳心音如此微弱?而他唇色正常,外無心髒病病症。唯一解釋,就是心裏恐懼和到極點,心髒不自主收縮,造成生理上的心音變弱。
    葉暖如同一個大人般拍了拍張柳後背,輕聲解釋:“在我看來,貧窮與富有的定義,隻在於人心裏快不快樂。在這家呆的四天,我總覺得是一生所遇、最富有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擁有一個愛你的母親,家再小再窮又如何,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羨慕你呢。而我,也是那羨慕的人中一員。”
    此時,張柳心跳已經恢複正常,甚至於還有些激動,葉暖知道他的心結已解,鬆了口氣。對著上升到半山腰高的太陽抬起臉龐,細細整理思緒。
    秋天的陽光,不濃不烈,灑在葉暖那張稚氣生生的臉上,時間久了,也有溫暖的感覺。此時臉上細微的絨毛和汗孔,都是一一可見的吧?葉暖記起張大福方才談起這個身體是所說的話,隻覺得好笑,誰知道此刻這張臉下的靈魂,其實與這幅不食人間疾苦的模樣截然相反。
    孤兒院裏,每個孩子都有一段悲慘的過往。像她那樣一開始就被拋棄的孩童,還算是幸運的,有過美麗的過往的那些半大孩童,才是真正哭泣最多,悲哀最深的。因為他們年歲介於能夠理解感情卻不能深入理解的階段,在遭遇突然的變故時,第一反應就是選擇龜縮在自己殼內,借由懷念存留於腦海中的快樂往日,來抵消現實殘酷帶來的傷害,殊不知美麗的記憶是財富更是一種毒,如果沒有人能態度強硬地打破他的殼,十之八九的孩子會一直躲在往日世界無法自拔,這也就是為什麼孤兒院中最沉默的一群,不是檔案自小空白的她們,反而是那些後來進來的大哥哥大姐姐。
    所以說,沒有憧憬,沒有渴求,也就沒有痛苦。但事實呢?哪個正常孩童不希望幸福,不渴望溫暖,一直表現得淡然的她,得知被收養時,連續好幾天都沒睡安穩,聽著有關葉家多好多好的傳言,她白天睜著眼都覺在做美夢。即使有過進葉家門時的難堪,她也隻當小女孩陌生,相信人心是相互的,相信假以時日後自然的接納。直到一次次受傷,一次次失望,才發覺對於她這樣的孩子來說,給一段甜蜜再奪去,比之一輩子生活在無望中更痛苦。
    轉頭看著高出她半個頭的張柳,葉暖有些沉默,這孩子對她如此不舍的原因,除去他心底不能被否認的善良,更多的解釋,應該是長久沒有同齡夥伴,才一心想留她在身邊。生活說起來隻兩個字,卻牽涉到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種種瑣事,孩子不當家,自然不知柴米貴,一天兩天還好,日子久了,孩子間總會有摩擦,而艱苦之中,摩擦尤其多。到時候,一句“我不歡迎你!”,即使明知是無心之語,以她迷失在幸福憧憬中而日漸患得患失的脆弱感情,必然承受不住。倒不如及時放手,在不曾有更深的感情和更多的期待前放手!
    心裏有了計較,行動也就不再拖遝,但此時應該由他來選擇放手,那樣才不至於給這孩子留下被拋棄的誤會,葉暖麵隨心動,片刻前的溫情不複,眼中灰暗,朦朧得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多一個人,並不是如你想象中那般簡單的事,你娘娘每天忙進忙出,你忍心見她更累嗎?”
    張柳很有孝心,提到母親,果然猶豫,咬著唇偏頭看著婦人,半響不答,直到婦人朝他輕輕點了下頭,才鼓起勇氣:“娘娘說過,她養得起我們倆。”想了想又添了半句,“我也會幫忙!”
    “好,你娘娘養得起。”葉暖也不與他爭辯,順著他話說下去,“那麼,我再問,你呢?你能保證你以後不後悔嗎?”
    “不要輕易許諾,先聽我說完。”葉暖止住舉起手來發誓的張柳,繼續麵無表情道,“多一個妹妹,就要分你的食物,搶你的玩具,甚至於還要奪走你母親的關愛。你我無親無故,就連親生的兄弟姐妹在一起,也常常為了爭奪東西而打架,年齡大的,一般都要承擔錯誤,即使錯不在你。想想,你每次讓著我,我卻不讓你,反而經常在你娘娘麵前說你壞話,告你欺負我,然後娘娘罵你、打你,你想辯解我就說你抵賴,到最後,你隻能蹲在牆角哭、隻能悄悄流淚……這樣,你還願意嗎?”
    站立著的兩位大人,都覺得葉暖說得過於聳人聽聞,剛想插口,見張柳已在一臉嚴肅的認真思考,回想起她們小時候的打鬧,雖然到現在不複記憶,但在當時,很可能也曾有過滿腹委屈。倆人不約而同的對看一眼,決定孩子的最終去留,由孩子來定。
    張柳把頭垂得極低,麵上表情看不見,僅由他小小胸膛的上下起伏,才可來判定他正進行劇烈地思想鬥爭。
    葉暖自認耐心非比一般,此時卻憂心於等待的時間漫長。當她覺得每一聲心跳都是淩遲,才恍然有所悟——看來,她還是有了不該有的期待!也對,若無期待,她早揮揮手離開了,又哪會浪費時間留在這,還借口不願傷害一個孩子而說了這麼多廢話?她低頭踢了踢腳下塵土,終於肯承認。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葉暖猛地拉回思緒,握緊拳頭。
    葉暖剛決定快刀斬斷亂麻,張柳已得出答案。葉暖本是一片堅定的眼,正對上同樣一眼堅定的張柳雙目,她下意識怔了怔。怔愣的片刻功夫裏,張柳就道出了自己的決定:“妹妹不是這樣的人!”
    很簡單的八個字,沒有虛情假意地辯白,也沒有做不可預知的保證,但偏偏觸動了葉暖的心——人啊,為何這麼複雜,感情,為何這樣難解?不是說日久見人心嗎,那為什麼相處不到四天的相知,卻可以抵得上同一個屋簷下的十幾年日夜的相識?
    不是不能識,而是他(她)們不願識!得出結論的這一刻,葉暖滿身疲憊,滿心無奈。
    許是記憶太過沉重,而她太過失態,才會一不小心,讓那渺小的眼淚有了犯上作亂的可乘之機。等葉暖意識到眼淚滾出眼眶時,靠眨眼已是控製不住。是任它流下還是趕緊擦去?沒等葉暖選出答案,張柳已搶先一步伸出手來,瘦而微冷的手,一隻捧著她臉頰,一隻正小心翼翼地擦著她的淚,小小的少年,眉目不大,卻如同能容納五湖四海般豐盛感情的湖,葉暖身體僵硬,頭腦亦是一片空白。
    少年替她擦完淚,定定看了葉暖半響,又伸手把她攬到懷裏。抱得依然很緊,下巴都擱到她的後背,耳邊隻聽少年近乎呢喃的耳語,一字一字極認真地宣誓道——“有吃的,我分你一半;有玩的,我先給你玩;娘娘,我也分你一半……不,一大半,柳兒已經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心跳,突然亂了!前身那副皮囊,原是萬中挑一,借由那表麵的美麗,即使她冷淡如冰,也依然有人不甘失敗地喊著愛她。就算是麵對李文瑞求婚的那刻,被李文瑞激動地抱起轉圈,聽著那大喊大叫數遍的“葉暖我愛你一萬年!”除去腦中眩暈,她心裏依然平靜如往常。
    本以為是冷心冷情,才會那般麻木。現在想起,許是心存歉疚,感情才會被壓抑得不正常吧。
    可現在是什麼情況?葉暖思前想後,久久找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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