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朱府女,寒門客——金玉有價情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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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的聲音,來自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張平,她趕在事情成定局、無可挽回之前提出了異意。
好事眼看就成,突然被人橫生一腳插了進來,任是修養再好的人,都免不了滿肚子不滿。張大福斜過身怒瞪著張平,口氣咄咄逼人:“你憑什麼說不行,女娃兒不是早說了嗎,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解決。你這外人,又來拿什麼主意!”
假如是平時,張平顧及身份必然不會開口,雖聽傳言說大戶家的女兒,自小就當作成人來教,小小年紀,就有獨當一麵的的能力,但眼前孩童畢竟年幼,又是離家在外,身邊沒有大人提點,輕易間決定一生命運,到時候即使可以後悔,要解決兩家爭奪一女的矛盾,也要費去許多功夫。張平一把拉過葉暖,蹲下身握著葉暖短短的手臂,滿臉鄭重地把自己的顧慮和想法一一說給葉暖聽。
“張姨,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所以,我也很感激你。”葉暖耐心把話聽完,感念張平的情意,朝她彎腰鞠了個躬,才繼續道,“無論有沒有以前的記憶,這個地方,在我心裏,已經把它當成家,而你和柳兒,也是我的家人。”
“那就留下來,不要跟她走!”縮在張平身後的張柳,忽然跑到葉暖身邊,拉住她另一隻手。
“不是不想留,而是不能留。”葉暖搖頭苦笑,“為了早日還完欠債,張姨應該把大部分新米都賣了吧。家中剩餘米糧,要吃到明年稻穀成熟,每頓的量都是計量好的。這幾日,多了個我,張姨把白米飯省給我吃,自己吃的卻是粗糙的黃米窩窩。人的承受能力有限,已經臨近極限,再多加一捆草都是不堪的負累。”見張柳不能理解,葉暖又用俗語解釋:“好比說,一頭牛隻能負重兩百斤,如果還要給它多加五十斤,那結局隻能是牛被壓垮,爬不起來。而我,不願做那多壓上去的五十斤。”
張大福略有所感,看向葉暖的眼中夾雜著更多的驚奇與熱切,察覺到張平也在皺眉思考,才笑著看向張平:“妹妹,你如今也算好人有好報。不僅可以還掉欠下的債,多出的錢,留著給張柳陪嫁,到時候也能找個好人家。”
“這是什麼話!我張平雖說沒啥本事,卻是堂堂正正靠自己雙手換飯吃。豈能賣了遭遇不幸的孩子來還錢!”張平聞言氣紅了臉,手反感地往後一揮,示意張大福住嘴,轉頭看到葉暖眼中的真誠,才撤下臉上的怒意,有些心酸,也有些感動,“孩子,你的好意我不能領,你拿自己做交易我也不準!家裏雖窮,多你一個也不會餓著。其實,依照你的出身,本不必受苦,原諒張姨無用,一直沒有替你找到家人。看得出,村長很欣賞你,或許你跟著她,好好培養,假以時日,自可發揮你的才幹。但是孩子,我不能拿你的錢來解決困難,那樣,是對我的侮辱!”
張平把最後一句話說完,眼裏已是苦澀無比。葉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並不深,但從張大福的強勢和婦人平時的言語中,也能大概理解此地女子性格,就相當於她原來世界裏的男子,要一個婦人坦言自己的無奈,好比要男子承認自己的無能,葉暖心中波瀾起伏,望著婦人年隻二十九,卻明顯比張大福蒼老得更多的容貌,想為這苦難的家盡些心,遂斟酌著話語勸說:“可是……”
“不用可是了,平子妹妹的脾氣,我清楚。就當給她留個麵子。”張大福不是舍不得那點錢,隻是忽然觸景傷情,記起她與張平以前的情誼,她心下感慨,拍上張平的肩,“這些年姐姐我袖手旁觀,實在對不住。鎮裏銀莊賬上的錢,我替妹妹還,就當彌補一下我的良心。”
“不必了,你並不欠我什麼。”張平搖頭,“靠打獵和賣柴火,一年還三十兩,再有四五年就能還清債務。至於柳兒,我還有一身蠻力,一定能在他成年前賺回他的嫁妝。”
張大福心裏明白勸不動張平,雖惋惜卻也無話可說,拉起葉暖,招呼道:“來,娃兒,讓張娘娘帶你回家!”
生死,葉暖早在上一世就看透了,這些天來,全憑想借這具身體換得銀兩來略報婦人之恩的念頭活著,如今婦人拒不受銀,那她無故得來的生命又有何意義?榮華非她所想,富貴非她所念,葉暖一顆心空空蕩蕩的難受,呆呆地立著,並不知身旁張大福的呼喚。
張大福隻當她舍不得,扯不動葉暖身體,便彎腰抱起她。
心神雖亂,感覺卻無比清晰,這個懷抱,沒有她熟悉的溫暖。葉暖木著張臉,眼淚從無神的眼眶中潸潸而下。
村裏的孩子,在大人有意無意的宣傳和告誡下,都避著張平一家,張柳自小沒有同齡夥伴,乍見葉暖的第一天時,怕見陌生人的他,一直躲著她,雖沒與她說話,但他知道,他心底是開心的。後來經過觀察,發覺葉暖安靜沉默,其實很好相處,他不自覺當她妹妹。相處不過四天,感情已如共同生活過數年,一旦割舍,就是疼痛。見臨去時,張大福懷中的葉暖流淚,張柳以為葉暖受了欺負,悄悄握緊拳頭,回頭望向母親,想讓母親救妹妹。見母親沒反應,頭腦一熱,自己就不顧一切地跑上去,對著剛出門沒幾步的張大福又哭又咬:“你放開妹妹!大壞蛋!”
“啊喲!”小小年紀,發起狠來,威力也不容小視,張柳身高還不到張大福腰間,卻憑借彈跳的助力,跳著掛在張大福手臂上啊嗚咬了口。張大福吃痛之下,抖著胳膊甩開張柳,又迫不得已放下葉暖。
被甩到地上的張柳,並不顧自己跌痛的手腕,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跑到葉暖身邊緊緊抱住她,回頭望著隨後走出門來的母親張平,流淚懇求道:“娘娘,留下妹妹,不要走……”
張平沒回答。
張大福撩開袖子,看到手臂上鮮紅的牙印,揉著手臂恨恨地謾罵道:“小兔崽子,你真狠!留下她幹嘛?也要被你娘克死嗎!”
張大福正是怒極,才口不擇言。話一說出口立馬感覺到周圍氣壓都低了許多,唉……怎麼說這話呢?她雖不算好人,但往他人傷疤上撒鹽的事,還是很少做的,今日——
心中萬分後悔,隻是追悔不及。張大福望向沉默的張平,張了幾次嘴,最終還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失魂落魄的葉暖,本是無意識地看著、聽著,覺察到環抱著她的小小少年突然僵硬的四肢,眼珠終於動了動,從沾滿塵土草屑的張柳頭頂,一直移到深受打擊、滿眼絕望的婦人身上。旁觀著都覺得心痛,更別提當事人了,葉暖深吸口氣,拉回迷失的心智,怒瞪著張大福,身體繃直如樹幹:“親人的死,已經是存者心間的痛,何苦再拿亡者作話題,來為一己私心鑄造攻擊的箭?而且,誰人能不經白事,誰家沒有亡故的人?照你這樣說,家家都有煞人,人人都會克人。”
葉暖看見張大福一副被噎住的表情,略略放緩語速,唇角彎起的嘲諷弧度:“像我這樣一個不知來曆的人,說不定真正的家,早就因為我的緣故而人亡家破。張村長你長命百歲、富貴無限,未免被無辜波及,還是趕快離我這個煞神遠遠的吧!”
話雖是氣憤之下的胡言,卻也是真正的感懷而發,再加因為她的緣故,不僅不能報答婦人,反而連累婦人幾次受張大福侮辱,葉暖滿腔憤怒在心,眼中淚沉沉,幾乎隻要一低頭就無法控製地墜落。葉暖仰起頭,抑製住眼淚,竭力使自己語氣聽起來不那麼激動,邊摘去張柳發上的草屑,邊道:“即使明白你是出於無心,也不能因為借口無心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他人。我希望你道歉!”
這具身體養尊處優,稚氣的麵容,本是粉嫩中帶著紅潤,即使葉暖板起臉,也沒有帶來多少震懾力,但眼睛卻是反映心靈最天生最自然的窗戶,沉沉烏目中透露出的情緒,讓張大福隻覺不敢直視。
張大福倉惶地偏過頭去,心內思緒翻滾如浪——她活了三十三載,自認形形色色的人都見了許多,卻唯獨覺得眼前年方五齡的孩童,是她所見過的人之中最難看透的,初時隻當是個麵美命好的金螟蛉,而後才發覺資質不錯,越深入越發覺,起先的認識隻是一層表皮,真正的她,遠非一時半會可以了解。這世界要得一繼承家業的女兒,何其艱難。愛才的她,過於心急,以至得失之心過重,三番五次亂了陣腳,忘了平常談生意時該保持的仁和心。偏偏這孩子極重感情,一次次為了護衛感情而與她起衝突,如今聽她語氣,怕是對她很是不滿。
要對一個即將成為自己後輩的孩子低頭,她張大福自認為沒做過比這更丟臉失麵子的事情。但這麼多年的期望就在眼前,叫她如何肯輕易放手?見在張家小兒懷中的葉暖,已經對她片刻的遲疑流露出更多的不認同,張大福急忙上前一步,低下頭:“女娃兒,是我說錯了,為剛才的話,我向你道歉!”
父親死前曾經對他說過,母親根本不會克人,傳言都是假的,讓他不要因為他人的中傷而菲薄自己,但小孩子本來就耳根軟,聽風便是雨,就連到村上賣針頭線腦的貨郎,聽了傳言都不敢來他家。張柳隻當這個認識四天的妹妹,也會因為輕信張大福的話,遠離他與母親。心中害怕得幾乎如死亡般僵硬,聽見葉暖後來的話,才發覺他想錯了。失而複得地驚喜,讓他不由自主收緊了僵硬許久的手臂。葉暖小小的身體被張柳緊緊困在懷中,連動一下都艱難,但以葉暖成人的思想,如何不能理解此刻張柳的心境?她遂站在原地任張柳抱著,隻把頭轉向張大福所在的方向,眼中一片漠然:“你不用對我道歉,你真正要請求原諒的人,是張姨和柳兒。”
張大福也知葉暖所言正確,隻是覺得目前解開葉暖對她的敵對心結更比道歉重要,她頓了頓,把頭轉向張平:“平子?”
剛開口,就被張平打斷了:“不用說了。你並沒有錯,兩年前,如果不是你出麵,村裏那幫男孺早把我和柳兒趕出村了。”提起往事,即使過去兩年多,她也依舊覺得黯然。微微緊了緊一直握住的拳頭,張平俯身抱了抱葉暖,雙眼從頭自腳把葉暖看個遍,像是要把眼前孩子的影像留在腦中,她壓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不舍的留戀,輕輕勸道:“孩子,村長也是無心,你還是隨她走吧。”
葉暖卻是搖頭:“我不做張姨的拖累,也不為村長你錦上添花。所幸合約未定,也不算反悔。至於浪費了你張村長的寶貴時間,還是請您大人大量,不要與我計較。”說完,拍了拍張柳手臂,示意他先放開自己。
張柳收回手後,葉暖跨出一小步,朝張大福拱拱手,又麵向張平深深拜了三拜,道:“多謝張姨這些天的收留,感激的話我不會說,回報我暫時無能力,他日之言不能輕易許諾,而張姨也會見外。那好,我便借上天對好人的好報,述三個願望,一願你們一生安康無災病,二願你們家興人和樂無憂,三願柳兒平安長成,得許如意齊眉婦!好好保重,希望他日還能再見。我——先走了!”
張家村位於禾國北部的青雲山中,三麵環山,葉暖仰起頭望著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深吸口氣,一臉大無畏地提步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