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影 第6章 鄉關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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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月十六,為北軾國祭柳之節,王公大族往往禦車策馬前往郊城賞柳踏青,鬥酒吟詩。鄉井小民則大多至裏令居處共迎皇榜,以曉新年歲貢徭賦之事。今春祭柳節未至,而北軾國都卻已一片喧騰,隻因上皇懿旨為皇四子昆侖王百裏驚鴻求姻。
長清宮,宣德殿,百裏驚鴻長跪不起。
百裏蟾煙視若無睹,“眾卿還有何事?”
百官麵麵相覷,堂庭王百裏鶩月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昆侖王雖言語冒犯,但請皇上念其稚子心性,切莫見怪。”
禮部尚書出列道,“逆上皇懿旨,此乃罪一;朝堂之上屢犯天顏,此乃罪二。稟皇上,臣以為昆侖王……”
“你以為昆侖王當殺麼?”百裏蟾煙忽然冷笑問道。
此言一出,百官俱驚,禮部尚書惶恐戰栗,跪下道,“臣……臣以為……罪,罪不至死……”
“哼!”百裏蟾煙重重冷哼,怒視百裏驚鴻,口中卻道,“大行令何在?”
“臣在!”大行令龍鍾老態,此時謹禮慎行,不敢絲毫大意。
“查各國今在北軾的王公貴族,約有多少人?”
大行令大略一想,“回皇上,約有百來人。”
百裏蟾煙點頭,“大行令,傳朕旨意,朕要在祭柳節大宴各國皇胄!”
“臣遵命!”大行令領旨。
宣德殿內,絳雪鋪地,紋如流水,亦如行雲。百裏驚鴻跪於龍壇之下,垂頭默默,不聞聲息。
龍壇四圍,金鶴吐香,玉蟾流涎。百裏蟾煙凝視壇下所跪之人良久,方問道,“刑部,若前徵風即空不至,按律當以何罪處?”
百裏驚鴻聞言抬頭,望向百裏蟾煙。
刑部尚書知風即空宿於昆侖王府,故支吾答道,“回皇上,無律……可按。但若他不至,顯然是蔑我北軾,輕我朝堂!”
百裏蟾煙輕笑,“大行令,傳朕旨意,朕要在祭柳節時於落照園中大宴各國皇胄。無故不應者,下京都獄!”
言罷百裏蟾煙下至龍壇,直到百裏驚鴻麵前。二人對視,百裏驚鴻目有慚意,百裏蟾煙將他扶起,口中之字卻令百裏驚鴻如墜冰窟。
隻聽百裏蟾煙柔聲說道,“昆侖王,若前徵風即空不至,殺無赦!”
百裏驚鴻回府時已是日薄西山,府內湖邊,楊柳微有青色,隨風飄搖。細撚袖中黑發束帶,兩股青絲,此一柔軟彼一剛韌,不知哪股是風即空之物。百裏驚鴻且猜且搖頭,驀然回首,見斜陽臨水處,有白衣公子踏橋而來,彼笑傾城。
百裏驚鴻頓覺心中一空,神想清明,“殿下。”
風即空拱手為禮,“王爺辛勞。”
“哪裏,俗事而已。敢問殿下這是要去何處?”百裏驚鴻自然不會以為風即空是來迎他。
風即空卻笑了,“王爺,風即空打擾良久,如今,要告辭了。”
“告辭麼?”百裏驚鴻苦笑著走上那竹橋,忽而又轉過身來,凝望著風即空,“若無這橋,殿下可能出得了這瀛州島?”
風即空略有不快,“若真要出,區區一座島算什麼!”
“殿下不識水性!”
“有舟即可!”
“何人撐舟?”
風即空冷笑,“王爺自有架橋之侍,即空亦有撐舟之仆!”
百裏驚鴻笑而搖頭,“也罷!殿下,若你能在祭柳節前離開霜昊,就當今日是辭行,驚鴻祝殿下一路順風!”
風即空看向百裏驚鴻,眼中頗有苦澀,“隻怕是遲了。”言罷,風即空將一紙金箋遞於百裏驚鴻。
百裏驚鴻卻不接,許久才悲傷說道,“皇兄此舉,或為殺你!”
風即空不答,二人並肩望向殘暮。天水交接,孤島兀立,野樹朦朧。唯殘霞落照依依臨水,清波縹渺處似聞孤鴻唳唳,野鷗啁啁。
暮色漸蒼,風寒清袖。百裏驚鴻忽然執起風即空之手,輕笑道,“殿下莫要煩憂,驚鴻既在,斷不能令殿下受辱!”
此言情真意切,風即空思及過往,心中忽有不舍。回頭已是晦色深深,掩卻了紫衣公子,笑靨如花。
夜中風即空輾轉難眠,許久方聽有人輕聲叩門。風即空披衣而起,門外正是莫殺人。
風即空怒目相向。
莫殺人直視風即空,麵有難色,“殿下!恕在下此時不能離城!”
“祭柳節?”風即空挑眉。
“正是。”莫殺人言語平淡,眼中卻有憂傷。
風即空緩緩坐到榻前,戲道,“莫統領可是要將風即空的項上人頭贈與百裏蟾煙祭柳?”
莫殺人驀地橫劍在手,低聲道,“殿下放心,此生不會!”
風即空忽然大笑,見莫殺人目光依舊清冽無情,笑聲漸止,似問似答般囈語,“你之於我,有此生麼?”
莫殺人一聲長歎,走出屋外。月尚清朗,照得梅枝橫斜有趣。百裏驚鴻果然是有心之人。
莫殺人回頭,隻見寒窗素壁,一樸如民。
忽然憶起赤城城破之時,搜得徵皇未傳之詔,詔上墨痕猶在,似徵皇笑語:皇五子即空,素癡梅花,故封歲雪王。
轉眼便是祭柳節,霜昊城中家家戶戶門庭之上皆插嫩柳一枝,意為引春。
長清宮內亦是楊柳妖/嬈。
落照園內,百裏蟾煙坐在觀柳台上,手指遠處堤柳對百官笑道,“春來弱柳何堪引?折遍西園綠竟殘!”
眾人拍手叫好,百裏蟾煙笑而搖頭,招手示意太傅來至身邊,說道,“愛卿,今日這落照園中盡是四國華胄,文華武彰,人中龍鳳。愛卿不若出個雅題讓各位切磋切磋,當然,朕自有彩頭。”
百裏鶩月笑問,“不知是什麼彩頭啊?”
百裏蟾煙心情極好,戲道,“堂庭王,且容朕賣個關子。”
須臾太傅擬了幾個題目呈上,百裏蟾煙指著“鄉關萬裏”微微點頭,“今日雖是北軾佳節,宜樂宜歡。但朕今日之貴賓,有泰半鄉關萬裏。此題雖然憂傷,但也應景。來人,示題於各位!”
黃門內侍隨即將題字展開高舉過頭向四方展示,立即就有炎寒國武威侯之長子起立言道,“皇上言此題憂傷,下臣竊以為過。大丈夫當以天下為家,所到之處即鄉關。”
武威侯之子言罷,有人叫好,有人存疑,更有潛蒼國厲王嘲笑,“本王隻知生在流嵐宮中,故流嵐宮是為鄉關。公子以天下為家,難道是天降公子麼?”
武威侯之子大怒,登時與厲王爭執起來,早有禁衛和臣子過去平息。
之後百裏蟾煙搖頭,指著百裏驚鴻座畔的風即空問道,“殿下,可否為朕解疑?”
風即空心知百裏蟾煙明是欺他,不由得大怒,立起身答道,“不知皇上有何疑惑?”
百裏蟾煙笑道,“朕不知何為鄉關萬裏!”
風即空憤而答道,“等皇上如風即空一般流亡奔命寄人籬下,那時便知!”
百裏鶩月拍案而起,“風即空你大膽!”
百裏驚鴻亦挺身而立,“二位皇兄息怒,風即空心有悲憤,飲酒無度,以至言辭冒犯,容臣弟帶他去醒醒酒!”說著便拉著風即空要離席。
“且慢!”百裏蟾煙直盯風即空,唇邊一抹微笑,懶懶說道,“二位皇弟不必在意,風殿下說得極是,居安思危,點提於朕。朕感激還來不及,遑論處罪?來人!賜殿下酒!”
風即空手持金卮一飲而盡,“謝皇上賞賜。”
百裏蟾煙繼續問道,“風即空,鄉關亦分兩種,一種可再回,一種永不能再回。若你再回鄉關,當有何感慨?”
風即空仰天大笑,笑得北軾君臣臉色盡變。
“若是皇上縛我回赤城,即空隻好說,早知今日,不跑也罷!”風即空此言一出,四國皇胄之中頓起哄笑。
百裏蟾煙亦笑意盈盈,但眼中殺意陡生,暗道,好個風即空!
百裏驚鴻卻暗自心驚,悄悄扯風即空衣袖,以眼示意他莫再狂肆。
隻是風即空想及皇姐之事憤恨難平,語帶譏誚道,“鄉關萬裏,遺恨千年。即空自出徵國,侍衛千人盡命喪異土。千人中有成家者,死時猶念發妻之名不肯瞑目。即空每自憶起,心痛如割。”
百裏蟾煙略惱,“殿下,莫再悲傷。”
風即空冷冷道,“皇上今日所選之題,不正是要令即空及各位去國離家者悲傷麼?”
百裏蟾煙薄怒,“隻是遊戲,殿下何必如此當真!”
風即空望向龍座上百裏蟾煙,“貴國太傅好題,即空亦憶及當年太傅詩文,‘誰憐京中小兒女,一夜哭白滿城花。’說的是赤城梨花之事。春月十六,貴國有祭柳之節,我徵國也有梨花節。”
厲王跟著言道,“我潛蒼明日即是風神節,炎寒國今日是何節,敢問公子?”說罷便問那武威侯之子。
武威侯之子卻不理他,見眾人都看著自己,隻好訥訥言道,“炎寒今日無節。”
於是眾人都看向洛國崇阿將軍樊霸,樊霸一介武人,頗感尷尬,“洛都今日,似是清節。”
百裏鶩月此時故意對百裏驚鴻言道,“驚鴻可曾記得?洛國清節不似我北軾,此節旨為先人祭掃。”
字字如針,皆刺於風即空心腑。
百裏驚鴻感同身受,於是朗聲笑道,“驚鴻怎會不記得?驚鴻記得那日溺水為一白衣兄長所救。驚鴻問皇兄,何人救我?皇兄答我,徵國五皇子,風即空!”
百裏驚鴻言罷,舉座皆驚,朝臣始知昆侖王百般護衛風即空原是這般因由。
百裏鶩月慚愧低頭,暗恨百裏驚鴻陷他於無義無情。
百裏蟾煙眼中寒光凜凜,唇邊卻始終帶著淡淡笑容,“也罷,今日之題應者寥寥,實是憾事。然朕有約在先,故還是要行賞的。隻不過,風即空,”百裏蟾煙笑道,“朕知徵皇之子無有文弱者,今日你若想贏得朕的彩頭,還需當庭賦詞一闋以完此局。你意下如何?”
風即空聽聞百裏蟾煙提及徵皇,心傷之餘不禁憶及當日父子兄弟吟詩賦詞之事,一時感慨萬分,心下甚明,自是不可傷了父皇眾兄之顏麵,於是點頭。
百裏蟾煙命內侍點燃一柱伽檀香,“風即空,以柱香為限。”
風即空大笑,“不必!即空文弱,曆來居於眾兄弟之下,但也無須拘時!請皇上撤了這北軾規矩吧,如此當庭賦詞,即使即空8歲幼弟亦是信手即得!皇上請聽——
歲歲,此地,雲萬裏,路千重。銀鞍此去京東。應買歌閭裏,定沽酒欄中。招魂幽朔,祭月亦可,一瞬化飄蓬。
長恨嫣然不待我,黃沙頓杳芳蹤。謂死終歸寂,笑生竟成空。蒼茫四野望斷,九原嘯破悲風”
風即空吟罷,伽檀香始燃。垂首無聲,座中唯見昆侖王,淚若泉湧。
百裏蟾煙起身擊掌,“果然急才!殿下武成文略,年青有為。朕亦信守諾言,來人!傳旨!賜婚鸞夕公主於前徵五皇子風氏即空。”
百裏驚鴻和風即空皆大驚失色,風即空方要言語,百裏蟾煙神色傲然,“殿下,朕的彩頭如何?!”
百裏驚鴻恍然失神,唯覺一身空空落落無所有,隻餘袖中束帶,竟如荊棘,細撫上去,痛徹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