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攀談，盲童叫冰婉，是個孤兒。
     爹爹在她剛出生的時候征去了戰場，一去不回，娘親不久也病逝了。
     她說她能看到我們所看不到的東西，她喚他們叫鬼仙。都是些在人間留著念想，不願意離開去轉世的人。以前她與村中別的小孩玩耍的時候，一個孩子搶了她的玩具還說了些侮辱她爹娘的話，晚上鬼仙們就悄悄燒了那人的屋子，兩死三傷。
     那事後，村裏的人都視她為妖孽，又不敢隨意處死她，怕惹來災禍，就留了她自己自身自滅。好在莫嫂看不下去留她在莫嫂家吃飯，才不至於餓死。不過半年前有鬼仙入夢告訴她，她得了很嚴重的病，不久也會仙逝去。
     她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從沒有看見過爹娘的鬼仙。或許他們早已轉生了，無奈留著小冰婉夜夜苦苦等待。
     大概是受冰婉的影響，當晚我做了個夢。
     夢到了自己走到一個山洞裏的池邊，聽到身後有碎碎的腳步聲。一轉身，看到好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圍在我身後，煞白的臉色，眼睛往外流著血，穿著清朝的服飾，辮發後梳，臉上貼著一張黃紙，黃紙上畫著紅色的鬼畫符。
     他們咧嘴笑著說：“那些死後念想不斷的人，就會變成我們的樣子，徘徊在人間，不得轉世……我們一直在等那第一百個人，現在我們終於等到了……”
     他們一步步靠近，我一步步退後，退到水池邊，轉過身，映著水池，看見了自己漸漸變成了他們的樣子……
     屋外雨聲連綿，屋內人兒夢眠。
     早早起了身隨莫嫂學習易容術，小溪和遲暮自然被無條件征用去做了苦力。時間用來學習總覺得少，一晃眼，屋外天色已暗下來，向莫嫂討要了幾張薄餅，撐著傘去找了冰婉。回憶著一天的情景，忽然覺得，如果自己身上沒有發生那麼多的事，其實一直住在這兒，平平淡淡的過下去也挺好的。
     “冰婉……”我推開屋門。屋裏沒有回音，四處尋找了下沒望見她的身影。心中微微失落下，將一小籃子的薄餅放在桌上，想了想把童童從“魂戒”中召喚出來，打算坐在慢慢等。
     “咚——”一團黑色撞開屋門，一蹦一跳地跑進來。
     另一個粉色的身影也跟著走進了屋子，一手扶著牆，一手摸索著，語氣有些焦急地喊道：“絨毛，不要亂跑。”
     被叫做絨毛的黑兔子完全不理會冰婉，撒歡地在屋子裏亂竄。也不知道冰婉怎麼養的，足足有一隻幼年小狗般大，肥肥的身子在地上打著滾顯得極為憨態可愛。
     “冰婉，是我。”我站起身一把拎起正滿地打滾的絨毛，將冰婉扶到了桌邊坐下，又把絨毛塞到了她的懷裏。“我給你帶了些薄餅，想你晚飯應該還沒吃，快吃吧。”我從籃子裏取了片薄餅遞上，可餅還未到她的手上，眼前一黑，已到了絨毛的嘴裏。
     它縮在冰婉的懷裏迅速地啃著薄餅，扭頭看了看裝薄餅的籃子，回頭與接著我大眼瞪小眼，一邊歡快的轉動著耳朵，似乎是在為自己的奪食成功慶祝喝彩。
     “它是我從一個獵戶那兒救下的，起初就是一小個肉團，又乖巧又聽話，可現在脾氣越來越壞了，唉……芸姐姐那是你朋友麼？也是鬼仙？”冰婉注意到了我身後的童童。
     “嗯，他是童童，是與我一起出行的同伴。”
     “是麼，有朋友也是件好事呢，起碼不會孤單……”她的眼神微微一暗，又彎了彎嘴角，“你們是大荒弟子，出來修行有遇見什麼好玩的事麼？給我講講吧。”
     這……我皺了皺眉頭，丹朱村應該算是我下山來路過的第二個地方吧，九黎王城裏不是被拉去做了苦力，就是被追殺，該講什麼給她聽呢？
     “你想聽關於什麼的呢？”童童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回過頭望向他，他目光也轉向我，微微一笑。
     冰婉搬近凳子，手抱著絨毛仰著頭盯著童童，漆黑無神的瞳仁中閃爍著星光，一臉抑製不住的興奮，“都可以。”
     童童點點頭，道：“那我給你講講九黎王城吧，那是九黎的中心，一個極為繁華的地方……”他繪身繪色地描述著富饒美麗的九黎，從王城到九幽洞裏住著的九幽王，從苗巫寨的巫蠱師到孔雀坪的李書生……再講到了石林的‘回音’，他小時候記憶最深的糖人，和夥伴們常玩的遊戲，與靈妹和小黃一起在山上等花開……
     他靜靜地講著，我們靜靜地聽著。
     一切的一切與現世那麼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在他的聲音中，九黎的丹青畫卷在我們眼前展開，時間仿佛一下子倒流了幾百年。
     冰婉的臉上揚著淡淡的笑容，開口道：“百水源的雪應該很美吧？今年不知道丹朱村會不會下雪，即使下了，我也有可能看不到了……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出村子看看外麵的世界就好了……謝謝你們，如果我哪天我遇見了爹爹娘親，我會告訴他們，我這輩子最榮幸的事是認識了你們。”
     童童飄到她身前，極為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一定會有機會的。要堅強，無論以後我們身在何地，都會思念著你，要相信自己能活下去，就一定能活得很久很久。”
     “嗯！”她朝著我們努力地點了點頭，笑容如陽光般綻放。
     “你很想你的爹娘是麼？”童童柔聲問。
     她一愣，緩緩說，聲音好似歎息：“是，很想他們，可是他們沒有回來看過冰婉……”
     “把手給我。”
     冰婉乖巧地伸出手，童童也將他的手附在了她的手上，閉著眼，口中吟唱起咒文。銀白色的光芒在他的身上乍現，照亮了整間屋子，好似滿天星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亮得讓人睜不開眼。他摘下發間的百花，貼著唇邊輕輕一吹，白色的花瓣在空中散開，銀色光芒流轉，又慢慢聚攏，彙成了兩個人形。
     人形的容貌漸漸清晰，冰婉的臉上染上了喜色，高呼著跑向人形。快要觸碰到人形時，卻穿過了他們的身子，觸摸不到半點。
     童童搖著頭解釋說：“我隻能召喚出他們的靈魂，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亡靈，實體是無法重現的。你可以和他們說說話，這是我唯一能幫你做的……”
     “謝謝你們。”她感激著望著我們，臉上洋溢著靜靜的笑容，似天山最清澈的雪水，幹淨得看不到一點兒雜質。
     其中一個人形慢慢張開眼，女子柔聲輕喚道：“小婉……”
     “額娘！”
     望著這溫馨的一幕，我和童童默契地對望一樣，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掩好屋門。給他們一家三口留有一個獨自談話的時間。
     雨還在下，我撐著傘站在屋外，仰著頭凝望著屋簷，遲遲不肯離去。
     童童站在我身旁，低聲說道：“一些命運不是我們能主宰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為留在人間的鬼仙。並不是冰婉的爹娘沒有掛念她，而是隻有那些對著人間的念想太過沉重的人才能留下。否則碩大的地府不是早就空了麼？”
     “我明白……”我吸了吸鼻子，對著他一笑。伸出手，憑著冰涼的雨絲落進掌心，手一握，一展，輕啟唇緩緩吟起法咒。天上的雨停了，化作了片片白雪，紛紛揚揚地飛落下。
     雪花飛揚，落滿了屋簷，落進了小巷，落去了悲傷。
     給這座普通的小村莊平添了幾分詩情畫意。
     我丟開油紙傘，閉起眼，讓整個人沐浴在雪中，心也靜了。
     如果冰婉的生命支持不到她等到這場雪，那麼就讓這場雪來得早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