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異常的清香從小窗裏飄了進來，將我弄醒了。我吃驚地坐起身，卻看到看守的人們，都昏昏然地倒了下去。
    我詫異。這香氣我再熟悉不過，它就是繚繞在公子身上的，那股動人的氣息。
    隔著一根根木頭，我看到一襲白衣飄來。他飄得寂靜無聲，隻伴著濃濃的香氣，隻伴著默默的腳步，緩緩地飄來了。
    我似乎又見到了假日湖邊的那位貴族公子。他穿著一雙銀絲靴，柔軟如絲的長發慵懶地散在染盡了霜華的白衣上，美得幾乎靜止了整個世界。
    他就那樣真實地，那樣真實地出現在我的麵前。我默默地低下頭，跪下雙膝，輕言：“奴婢凝玉，給公子請安。”
    公子一伸手，牢門上的鎖鏈便激起了地麵的一陣叮當作響。門嘎吱一聲開了，他走了進來，輕聲道：“免禮。起來吧。”
    我緩緩地站起，隻默默地低著頭，不語。
    “凝玉，你不想跟我說什麼嗎？”許久，他開口了。
    “敢問公子深夜前來，有何貴幹？”我淡淡地說道。
    “換一個問題。”他說道。
    “公子穿得單薄，小心著涼。”我淡淡地說道。
    “再換一個。”他說道。
    “公子此刻還不休息，明日早朝恐怕沒有精力。”我淡淡地說道。
    他突然回過頭，麵向我，說道：“凝玉，把頭抬起來！”我默默地抬起頭。
    “凝玉，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
    “回公子，我想大概是一個死牢。”我淡淡地答道。這個結論，是根據那位下級侍女的口氣判斷的。
    “那麼，你難道就不想求我放過你嗎？”他有些激動地說道。
    “回公子，不想。”我淡淡地答道。
    “什麼？”他越加詫異，眉頭幾乎擰在了一起。
    “公子是原野之王，公子要凝玉死，凝玉不敢有任何異議，因為凝玉隻是一個下等人罷了。”我淡淡地答道。
    說到這裏，我的眼睛開始發酸，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我隻好又低下了頭。
    “凝玉！”他突然用雙手抓住了我的兩個肩膀，說話的聲音以及說出的話都足以讓我的心停止跳動。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淡地跟我說話？你難道對我沒有任何感覺嗎？”
    我抬起頭，睜大了眼睛望著他。他的眼睛微微的濕潤，似乎已經近乎瘋狂。
    “公子，凝玉隻是一個下等人，不配擁有感覺。”我淡淡地說道。
    “凝玉！我對你所做的一切你都看不到嗎？我做了一切努力把你的地位抬到與我平等：我開辟一次選拔把你帶進宮來，我讓你和我一起用餐，我親自把你從嫣瑩公主手中救出來，我甚至讓你跟隨我上朝！凝玉！而你呢？且不說你總是那樣冷淡地對我說話，你居然為了那個嫣瑩公主，對我隱瞞這個有可能置我於死地的事實！凝玉，你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我那麼喜歡你，你感覺不到嗎？”
    一時間，天旋地轉，我望著他的眼神和表情，隻覺得兩腿發軟，站立不住。
    我掙脫他的手，跪在地上，說道：“公子，奴婢隻是一個下等人，不值得你做這些。”
    他伸手把我拉起來，“下等人？凝玉，你為什麼總在重複這句話！你告訴我，告訴我你的想法！”
    “公子！”我再也忍不住，讓淚水盡情肆虐：“在凝玉心中，從來沒有像愛您那樣愛過任何一個人！當聽說您受了重傷，凝玉的心幾乎都被撕裂了！而凝玉知道，凝玉隻是一個下等人，不配擁有公子您的愛！凝玉不敢妄想！”
    他輕輕笑了一下，卻又皺起了眉，“不，凝玉，你還沒有說出最根本的想法。我已經盡量和你保持平等，你感覺不到嗎？如果你做了我的王妃，我會讓你和我平起平坐的！”
    “公子，無論如何，您都是原野之王，凝玉都是一個下等人。您雖然努力和凝玉平起平坐，可在您內心深處，凝玉永遠比您低一等。公子，您試想一下，可不可能有這樣一個場麵，凝玉見到您不用下跪，您不會指使凝玉做這做那，我們歡聲笑語，像一對平凡的夫妻？公子，可能嗎？
    公子，從你剛才的話裏，凝玉就知道，這不可能！您問凝玉為什麼不‘求’您放了我，您說，要把凝玉的地位‘抬高’到與您相等，您用命令的語氣逼迫凝玉說出自己的想法。公子，凝玉甚至不知道您的名字！公子，凝玉愛您，凝玉深深愛著您，但凝玉從不敢妄想，凝玉隻是一個下等人啊！”
    說完，我竟感到無比的輕鬆。我重重地抽泣著，淚水已經流了滿麵。
    他輕輕歎息地看著我，鬆開了手，慢慢地轉過身，再開口時，語氣已經淡了許多：“凝玉，為我奏一曲吧。”他輕輕一揮手，那架瑤琴在我的麵前出現了。
    “是，公子。”我淡淡地說道，跪下身子，想了一下，將手扶在琴上。
    斜暉脈脈落霞飛
    掠痕微褪芳紅萃。
    不恨天涯時雖暮卻有雲追。
    如初見笙舞雲間
    銀華奕奕星辰爍
    雀屏輕展湖綠現。
    相忘江湖歲已傷但見笑顏
    似相識笙響在雲間
    笙歌淡柔腸寸斷
    朝雲散此生終有歎
    笙歌淡錦字無憑虛度韶華荏苒
    朝雲散飛羽憶巫山
    青山隔斷紅塵路
    舊時記憶無覓處
    自此離別兩相忘焉能無傷
    數輪回雲逝笙已醉
    笙歌淡柔腸寸斷
    朝雲散此生終成憾
    笙歌淡錦字無憑虛度韶華荏苒
    朝雲散飛羽憶巫山
    笙歌淡柔腸寸斷
    朝雲散此生終有歎
    笙歌淡錦字無憑虛度韶華荏苒
    朝雲散飛羽憶巫山
    （引自《雲笙歎》）
    笙歌斷時，夜出奇得安靜。我的淚水雖然幾乎無聲無息地滑落，但我似乎能聽見它摩挲我的臉頰發出的響動，淡淡的。
    我神思再清楚時，一塊小石頭出現在我的眼裏。它的形狀極不規則，一側尖利如刃。我默默地將它拾起，藏入袖中。
    曲罷，公子又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甩開衣擺向門口走去。
    “公子，慢走。”我低著頭，顫抖著說道。也許，這便是公子身上的香氣，最後一次使我沉默。
    隨著牢門的關閉，香氣淡了，琴也就像化了一般變成了淡淡的霧氣。我感到一陣暈眩，就那樣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微弱的燈光照進我的眼睛，我坐起身來。想起昨晚的事，我輕歎一聲——再一次夢到了公子。可那夢的內容，可真是一個奢望。
    如今的我，已經是一個死囚了。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站起身，想要看看外邊的陽光。可就在我站起來的一刹那，有東西從我的袖中滑落。
    我驚詫，將它拾起。
    是我“夢中”的那個石子。
    不，看來，昨夜，公子是來過了。那“夢中”的事，都是真實發生的。隻是我，覺得恍然如夢罷了。
    淚水再次在我的臉龐滑落。也許是最後一次吧。我取出那個小石子，輕輕撫摸著它尖利的一頭，手指很疼。這個石子，便是我最後要交的朋友了。
    我慢慢地在草垛上坐下，閉上眼，擠出最後殘留在眼裏的淚水。
    “公子，不可相依，不如便永不相見。昨夜一別，我們便永不再見吧。公子，凝玉對不起您，凝玉辜負了您的心。”我心裏慢慢地說道。
    拿起石子，我在我的頸處劃下。即刻，鮮血從傷口處滑落。
    我慢慢地靠在牆上，閉上眼睛。
    就讓我的生命流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