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宋詞印象06:趙佶,玉京曾憶昔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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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剛剛登基的時候,把年號定為“建中靖國”,這個國號蘊含了他希望一掃前朝弊政、希望創造一個清平之世的政治理想,然而這個年號僅僅使用了一年。
這一年按照西曆來算的話,是公元1101年。
這一年,蘇軾在北歸途中,於常州謝世。
這一年,遼道宗耶律洪基駕崩,天祚帝耶律延禧繼位。
這一年,張擇端創作的《清明上河圖》被收入到皇宮當中,受到了宋徽宗的讚賞,傳至今,已價值不菲。
《清明上河圖》是一幅宋代風俗長卷,張擇端以其大手筆呈現了宋都汴梁的一時之盛,反映了當時的世風人情。
其實,宋代的詞何嚐不是一部恢宏的文字版清明上河圖呢?
宋的繁華富庶為漢唐元明所不能比。
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了汴京上至王公下及百姓的日常生活與繁華景象,其中有如此語句:“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如此世道怎不令人沉醉?
周邦彥在《汴都賦》中描繪:“大哉炎宋!帝眷所矚。而此汴都,百嘉所毓。”
皇帝趙佶麵對京都的繁華很得意地填了一首《聲聲慢》:
宮梅粉淡,岸柳金勻,皇州乍慶春回。鳳闕端門,棚山彩建蓬萊。沈沈洞天向晚,寶輿還、花滿鈞台。輕煙裏,算誰將金蓮,陸地齊開。
觸處聲歌鼎沸,香韉趁,雕輪隱隱輕雷。萬家簾幕,千步錦繡相挨。銀蟾皓月如晝,共乘歡、爭忍歸來。疏鍾斷,聽行歌、猶在禁街。
當時上至朝臣,下至庶民,很多人都認為,徽宗的時代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你看那粉淡淡的宮梅多美,再看那汴水之畔的金柳,多美,還有鳳闕端門、彩建棚山、聲歌鼎沸、花燈旖旎、銀蟾皓月……真是太美了,車塵馬足香,煙花雲間散,這不是太平盛世的景象是什麼?
昨夜風疏雨驟,原本想把宋徽宗放到後麵再說的,不曾想夜不寐,翻閱宋詞,忽然一種情思便湧上心頭,當即烹茶按鍵,於此披衣而敘也。
宋徽宗是一個藝術奇才,但是作為皇帝,無疑是一個錯誤。
在宋哲宗死後,宋徽宗還是端王的最後一天,向太後召集群臣商議到底立誰當皇帝,宰相章惇極力反對,說了一句名言:“端王輕佻,不足以君天下。”
章惇這樣說固然是出於自己的政治目的,但也確實一語道破了趙佶的本性。宰相一語,卻沒有獲得支持,因為向太後是傾向於擁立端王為帝的。最終的結果不言可知,端王趙佶成為了北宋王朝的第八位皇帝。
趙佶確實是一個輕佻的人,他早期的作品浮誇而豔麗,符合他一個浪子的形象。他擅樂器,喜歡喝酒、狎妓、蹴鞠,在做皇帝之前,和很多的名士一般,詩酒風流。但身為一國之君若還存有此類習氣,則不是什麼好事了。
元人編修《宋史》時,評價宋徽宗:“宋不立徽宗,金雖強,何釁以伐宋哉?”我想,如果按照章惇的建議,無論是長寧郡王趙佖或是蔡王趙似繼承大統,其後的局麵或許確實會不一樣。那兩位王爺,縱然成不了命世之令主,也不至於把一個大好的江山弄的烏煙瘴氣一團糟。
趙佶風流倜儻,擅長花鳥畫,還創造了屈鐵斷金的書法文體“瘦金體”,詩詞歌賦皆能,假如,他沒有當皇帝,那麼他在曆史上的聲名會好很多。可是有時命運這種東西誰也說不清楚。
夜深人靜,仿佛聽到了宋時的管弦之聲,好像有人在吟唱,唱的是君王趙佶所作的一首詞,名叫《臨江仙》:“過水穿山前去也,吟詩約句千餘。淮波寒重雨疏疏。煙籠灘上鷺,人買就船魚。古寺幽房權且住,夜深宿在僧居。夢魂驚起轉嗟籲。愁牽心上慮,和淚寫回書。”
趙佶的作品現存於世的不多,除去被俘後的《眼兒媚》《燕山亭》《在北題壁》,餘者大抵可總結為“浮蕩之言語,無病之呻吟”,盡是些“拂晨光、宮柳煙微,蕩瑞色、禦爐香散。從宸遊,前後爭趨,向金鑾殿”般的句子。這首作於宣和年間的《臨江仙》,與趙佶別的作品一樣,講究音律優美,格式齊整,但是內容上卻顯得清新別致,可看作是徽宗被俘之前寫得較好的一首詞。
趙佶當政二十五年,政治上實在無能,毫無建樹,不切實際的建中靖國流產了,初為人君的趙佶迅速墮落,讓一幫抱有中興期望的賢臣夢碎,他廣造宮殿,任用蔡京、童貫等奸佞,將慶曆、熙寧以來所積蓄的國力揮霍一空,不斷搜刮民脂民膏,他信奉道教,自封道君皇帝,最終,導致民怨沸騰,在宣和年間,出現了規模浩大的方臘起義。在外交軍事上,宋徽宗的愚蠢,更是直接將北宋王朝推向了滅亡的深淵。
靖康二年,金軍攻破了汴梁,宋徽宗和自己的兒子宋欽宗以及皇族、朝臣、貴卿三千餘人被俘虜,宋朝從而喪失北地。宋徽宗意圖修建的艮嶽也隨之而廢棄。
不過,北宋的滅亡,也不能完全歸罪於宋徽宗,在曆史問題上,我們需要從曆史的大方向著眼。這一切,都要歸咎於宋太祖肇始宋王朝之初的既定國策。
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奪取了後周正確,建立宋王朝,逐漸削平了南方的割據政權。由於趙匡胤是武人出身,以軍人的權勢主掌了天下神器,所以他特別忌諱的就是軍人的權力過大,於是玩了一出杯酒釋兵權,從此後,開始了宋代崇文抑武的三百餘載。
著名的曆史學家湯因比說自己最想生活的中國朝代是宋代,其實不光湯因比,很多的文人都有這樣的念想。文人在宋代是可以活得很瀟灑的。武人就不一樣了,宋朝廷對軍人的待遇很差,有很多的士兵甚至連平時溫飽都不能滿足,縱是那些隨宋太祖出生入死的名將也不例外,在杯酒釋兵權之後,朝廷也不見得多麼體桖這些建國有功的元勳,很多人食不果腹,名將曹翰就有詩雲:“:曾因國難披金甲,恥為家貧賣寶刀。”
如此對待軍人,又怎能培養出一直能征善戰的軍隊呢?宋太祖死後,宋朝就陷入了百年不斷的邊患之中。
大遼、西夏、大金、蒙元,先後崛起塞漠,兩宋朝廷一個都不能抵擋,大小戰役不知凡幾而屢嚐敗績。
然戰敗之屈辱並沒有讓宋朝的統治者生發加強武備之心,反而令他們對武將軍人更加敵視、更加擔憂,“防賊之心”日甚。
趙佶生就文雋,亦非好武之人,宋朝的軍隊在趙佶統治時期,更為不堪。
趙佶的人生和南唐李後主有某種玄妙的重合,有野史傳說,趙佶正是李後主的再來。
據說,宋神宗有一天在閑暇之時觀賞曆代君王的畫像,看到了南唐後主李煜之時,歎其豐神,駐足良久,到了晚上就夢到李後主來到他的麵前,次日,第十一子趙佶就出生了,後因端方有禮,俊逸絕倫被封為端王。
趙佶、李煜,都是詩畫雙絕,皆為亡國之君。二人有相似又有不同,首先在性格上,李煜隻是個傳統的文人,趙佶呢?趙佶是個紈絝子弟。再後來,他還迷戀上了道教,和很多封建時代的君王一樣,渴求長生不老,自封為道君皇帝。
崇尚道教的話,理應修身養性,趙佶卻並沒有,整日裏詩酒縱橫,風流快活不提,所謂崇道,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而已。宋代人都知道宋徽宗喜歡去青樓廝混,也都知道他和李師師的故事。鬥雞走馬、吟風弄月的一代帝王卻終於霧失樓台,這時,趙佶作為一個文人的形象才鮮明了起來,與李煜一樣,一掃浮華,返璞歸真,傳世的名篇也就出來了。
在北虜的生涯裏,趙佶陷入了深深的悔恨,終日裏以淚洗麵,此時想,若趙佶不為帝王,又豈有“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裏,目斷山南無雁飛”這般淒慘哀怨的詩句呢?
江山社稷淪亡,趙佶倍受身心的折磨與煎熬,唯有寄情於筆墨了。
在被金軍俘虜北上的途中,趙佶見滿路白如雪的杏花,觸動了身世與興亡之感,寫下了被《宋詞三百首》錄為首篇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首詞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讀到了,至今仍能背誦。當時的情景是,我拿著一本古舊的《三百首》,坐在一方矮凳上,就著白日之色記誦張先的《千秋歲·數聲鶗鴂》和這首《燕山亭·北行見杏花》,《千秋歲》僅記住一句“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燕山亭》卻一字不落地背了下來。這種感覺就像是張先與趙佶在擂台上拳擊,趙佶完勝。
《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還有《夢梁錄》當中的盛景已被金人的鐵蹄夷為平地,靖康之恥永遠銘刻在了宋時漢人的心上。
繁華一旦消,大廈忽然傾,汴水無情地奔湧長流。
這時,周邦彥、賀鑄相繼已經離開了人世,李清照、陳與義、趙令峙等人隨著宋室南渡,各自用筆墨抒發著內心的哀思,即使是婉約派大家李清照,其詩意詞風也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由“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柔弱嬗變為“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式的憤怒悲吟!
李清照、陳與義和趙佶對於家國不幸的感知是不同的,趙佶從天子到囚徒,個中滋味隻有他自己才能體會,這種痛與悲也隻有他自己才能舔舐,繼而隨著紛紛落下的杏花化為一首淒涼的詞篇。
汴都舊景一一浮現在眼底,趙佶必定想起了周邦彥寫的《汴都賦》,也想起了《清明上河圖》,還有在宮殿之中宮女們的舞蹈和音樂,如今這一切,都如杏花一般凋零了。一路北行,蕭索更甚。這杏花,不知經受了多少無情風雨的摧殘,終於一片片落了,作為詞人的趙佶長歎一聲,留下了悔恨的眼淚。
押解俘虜的金兵怒喝一聲,趙佶被唬得一個踉蹌,帝王的尊嚴,或說是一個人的尊嚴蕩然無存,此時的他,惶惶如喪家之犬。一旁的欽宗趙桓扶住了白發蕭疏的父親,趙佶抬頭一看,一雙燕子穿花而過,嚶嚶而鳴,趙佶心裏問道,燕子啊燕子,你們會說話嗎?你們可知道朕心底的疼痛?
詞人趙佶一路北行,一路吟誦著自己填就的這首詞。距離汴梁已經越來越遠,連汴水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此後如李後主一般歸為臣虜,故國也隻能夢回,可是,此時此地,自己是連夢也做不成的,這是何等的悲哀?
杏花落地成泥,詞人一歎再歎。一旁,欽宗不斷提醒父親不要惹惱了金人,趙佶就像沒聽見似的。
見趙佶發癡,金兵一鞭子打過來,趙佶的臉上留下了幾道深切入骨的血痕,數日後,在宋室俘虜、那些曾經的王公貴族們淒淒慘慘的哭聲中,徽欽二帝被押解到了五國城囚禁。《呻吟語》記載:“被掠者日以淚洗麵,虜酋皆擁婦女,恣酒肉,弄管弦,喜樂無極。”
曾經萬乘之尊,而今賤如草芥,皇帝尚且如此,何況其他?
在五國城裏,趙佶和兒子欽宗並不是完全絕望,他們聽說康王趙構泥馬渡江,在長江之南組建了王師,他們期望康王能夠揮師北上光複中原,作為皇帝的他們也在心底悄悄地對自己說:“假如脫得此難,朕一定會做好皇帝。”宋高宗趙構當然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他在長江之南,在西湖邊上的臨安,重新建立起了宋王朝,改元建炎,他的手下,有李綱、有嶽飛,有宗澤、有韓世忠、劉光世,卻也有秦檜、汪伯彥、黃潛善,後來,李綱被罷免,嶽飛被冤殺,宗澤、韓世忠含恨而終,趙構早已把囚禁在北方的父兄給忘記了,他在西湖的暖風之中,醺醺然不覺時日過……至於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誰知道呢?
有時,趙佶會沉思,天資不差的他為什麼會落得如此田地呢?比起曆史上的那些昏君,如隋煬帝、陳後主、商紂王,甚至是那位和自己很相似的李後主,自己不知要強上多少倍?這都是為什麼呢?他想了很久都沒有想明白。曆史卻已經有了定論。身在局中自不知,趙佶自己,比起隋煬帝、陳後主、商紂王、李後主,又能強上多少呢?又有什麼不同呢?
某一天,陰暗的五國城裏,趙佶忽然預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於是叫來兒子趙桓,命其備好筆墨,趙桓懶懶散散地答應了。趙佶握著筆,顫顫巍巍地寫道: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裏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趙佶一邊寫,趙桓就一邊跟著念,念到後來,趙桓不禁跪倒在地上,趙佶扶起了他,兩個皇帝相擁而泣。
趙桓的情商並不低,他很崇拜自己的父親,奈何資質愚鈍,並沒有繼承父親的才華,在這種時候,徽宗可以遣懷於筆墨,欽宗卻除了哀歎,還是哀歎。蔡東藩著《宋史演義》,寫完二帝北狩,乃罷筆歎道:“父子甘心作虜囚,汴京王氣一朝收。當年藝祖開邦日,哪識雲礽被此羞?”又稱二帝“名為天子,不及一妓”。
趙佶的腦海裏開始浮現起當年的汴梁的繁華,萬花爭出、香花如繡令人流連,富有四海的帝王享受著人世間的所有愉悅,“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還有那個無數個夜晚和他耳語溫存的李師師……這些現在都已寂然如滅。
汴梁已經被占據,城池也被胡塵掩蓋,剩下了斷壁殘垣,雕梁畫棟被燒毀,瓦肆勾欄更不存,李師師想必也已不再礬樓,當年的汴京,隻有在午夜夢回之時有些舊日的模樣。
每當自己還沉湎在夢境中,卻總被胡地淒厲的羌管之聲遽然驚醒,羌管悠悠,吹的是古曲《梅花落》……
從夢境到現實,趙佶緩緩閉上了眼睛,手中的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