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宋詞印象04:辛棄疾,弓刀事業,詩酒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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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這個王朝留給世人的印象,總是與一個“弱”字聯係在一起。弱宋之弱,在於軍事與外交,一國若無強兵,當然也不可能有正常的邦交。故而,無論遼、金、西夏,甚至是吐蕃,兩宋都力有不逮,更不用說葬送了其王朝命數的蒙元了。
宋之弱,在於國之弱,國弱則難逃兵亂之患。
讓人聊以欣慰的是,軍事與外交弱至極點的宋,卻創造了繁盛的文化,兩宋百年,可以看作是文人最理想的年代。
辛棄疾是山東人,字幼安,號稼軒,他出生在宋高宗紹興十年,有詞集《稼軒長短句》,存詞六百餘首,全宋詞中,以辛棄疾和吳文英的作品收錄最多。宋寧宗開禧三年的秋天,六十八歲的辛棄疾逝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推許稼軒詞“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為第三種境,也是最高境界,非是謬言。
其時宋王朝剛剛曆經靖康之恥,徽欽二帝被被俘,囚於五國城,天下由此大亂,金國盤踞北方已達十三年。其後康王趙構泥馬渡江,在建康稱帝,草草組建了一個小朝廷,冀以收複中原。在宋高宗主政伊始,他還是充滿了雄心壯誌的,他任用韓世忠、嶽飛、宗澤等名將,與金兵展開鏖戰,到後來朱仙鎮大捷,更有直搗黃龍、北定中原之勢。但是宋高宗為了個人的權名利益,借秦檜之手殺了嶽飛,宋金議和,從此南北分治,十餘年相安無事。
可惜,宋代似乎有宿命,注定這個王朝是孱弱的,上天為宋代安排了康王渡江這樣的傳奇,安排了韓世忠、嶽飛這樣的蓋世名將,卻也為其安排了汪伯彥、秦檜這樣的奸臣賊子。大宋王朝就像是一棵參天大樹,這棵樹裏生了很多的蟲,這些蟲子用自己的牙齒在狠狠地齧食著大樹的筋肉,終有一天,枯敗而亡。
後人每讀及宋史,紛紛歎言:“這,是需要一個英雄的時代!”果然,宋之一世,尤其是南宋,的確是英雄輩出,從嶽飛、韓世忠,到吳玠、劉琦、張浚、楊再興、虞允文,再到張世傑、文天祥,其壯懷激烈之概,耀爍於古今。
辛棄疾就生於這樣一個時代。辛棄疾的祖父名叫辛讚,在金國任官,也屬無可奈何,在辛棄疾小的時候,父輩們就告訴他:“我們是漢人!漢人與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由於在金國北地長大,他切身感受到了漢人被金人所奴役欺淩之下的屈辱。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裏,便養成了辛棄疾嫉惡如仇的性格特征,當時年不到二十的辛棄疾時常登高望遠,指畫山河。
紹興三十一年,金主完顏亮興兵四十萬南下侵宋,意圖克定天下,誰知道,天不從人願,完顏亮的圖謀遭到了重創,先是兵行不久,完顏雍乘機自立為帝,完顏亮的軍隊由此軍心大亂,在采石磯被宋軍打敗,最終在揚州瓜洲渡的龜山寺,完顏亮被自己的部下完顏元宜所殺,屍體被焚。一場兵變,結束了完顏亮的統治,宋金再次議和,金國的統一大業就此終結,後來金世宗下令將完顏亮廢為庶人,史稱海陵王。
辛棄疾當時二十一歲,報國心切,便去投奔了耿京所領導的起義軍,完顏亮死後,辛棄疾即奉命南下赴宋,這期間,起義軍中出了奸細,耿京被殺,義軍群龍無首,自然就潰敗了。
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便證明了辛棄疾並非隻是一介書生,他在得知耿京被叛徒殺害一事之後,迅速邀集了五十多人襲擊敵營,在張安國與金人酣飲之際,將其綁縛擒拿歸宋,“斬安國於世”。
當時宋朝的皇帝是宋孝宗,孝宗在南宋帝王中是最有作為的一個,他力主北伐,先後與金人發生戰爭,各有勝負,主和派的萎靡之音在孝宗時代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壓。
孝宗乾道元年,辛棄疾寫了著名的《美芹十論》上奏於孝宗,引起了朝野上下的注意,《美芹十論》是典型的形勢分析策略指南,六年後,宋孝宗令辛棄疾見駕,任命其為建康通判,後來又被任命為滁州知州、江西安撫使、湖北安撫使、大理寺少卿、福建提點刑獄等官職。在福建時,辛棄疾準備組建一支新軍抗金,被人彈劾,說他:“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宋孝宗聽信了讒言,將辛棄疾罷歸。
宋孝宗之後,辛棄疾的政治生涯已算完結,他被排擠在了政治中心之外,隻好借詩詞筆墨來抒遣自己心底的憤懣了,誰知,也因如此,宋詞,迎來了一位慷慨激昂的詞中之雄!
他與蘇軾合稱蘇辛,與李清照並稱濟南二安,李清照號易安居士,辛棄疾自幼安,他與南宋陳亮、朱熹交情篤厚。他的詞作沉雄且豪邁,題材廣泛,既有悲愴蒼涼,亦有柔情婉轉,既有大漠長天、亂世烽煙,也有民風世情、田園逸致。詞的思想境界、內涵、題材等至稼軒出乃為之一變!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是最早接觸的一篇稼軒詞: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稼軒詞善於用典故,這首詞的典故可以說是串珠式的。第一句說的是三國時代的孫權。千古江山,英雄何在呢?誰能稱之為英雄?曹操?英雄乎?不然,曹操,奸雄耳。劉備英雄乎?非英雄,劉備乃草莽也。英雄者誰?呼之欲出:孫仲謀!
辛棄疾是很欣賞,甚至可以說是崇拜孫權,他認為孫權才堪稱是英雄人物。
例證見於辛棄疾所做《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袞袞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兩首詞的主旨是相近的。
然而白駒過隙,江山更迭,如今,已經再難尋得一個如孫權般的英雄了。
英雄不在,隻餘了些陳跡令後人怫然憑吊。
宋有英雄麼?有,也沒有。但是南朝時的那個宋卻有一個英雄。此時斜陽的餘暉在映照著詞人的麵頰,詞人走入到一條小巷子裏,有人告訴他,這個地方啊,是當年的宋武帝劉裕住過的!
劉裕?嗬嗬,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幾乎收複了中原,差一點點就可以統一天下了,奈何壯年而逝。劉裕的雄才大略的,可他的兒子卻是個誌大才疏的夯貨。
宋文帝劉義隆意圖子承父業,在沒有任何把握和準備的情況下發兵進攻北魏,北魏的皇帝拓跋燾卻不是個一般的人物,當他得知劉義隆要北伐,不禁笑掉了大牙,當下揮師,瞬間兵抵長江,劉宋遭到了重創,江山一統也就再無可能了,宋之後、齊、梁、陳,北魏之後,東魏、西魏、北齊、北周相繼而立,登上曆史舞台,南北朝就此延續了一百多年,直到北周末年,楊堅篡位,於開皇九年滅陳,南北朝這才結束。
如今這樣的時勢,較之南北朝,雖不盡似,也不差多許。自靖康之後,金人始終占據著北方的江山,辛棄疾恨恨地長歎一聲!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拓跋燾是個了不起的君王,詞人踩著斜陽碎縷來到了當年拓跋燾的行宮——佛狸祠下,拓跋燾,字佛狸。
沒想到竟然還有百姓在祭祀,也不知祭祀的是哪路毛神?
辛棄疾問:“此何處?汝等知否?”
有人答曰:“就是個神廟嘛!”
辛棄疾苦笑著離去。
——看來,已經沒有人知道這裏曾是太武帝拓跋燾的行宮了。
辛棄疾在斜陽裏繼續走著,不由仰天長歎:“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他想到了春秋戰國時代的名將廉頗,他認為自己和廉頗一樣有著忠心報國之誌。
名將廉頗戰績彪炳,卻因奸人陷害,壯誌難酬。
辛棄疾呢?雖然身負淩雲萬丈才,意欲孤身報國,可是國家,卻不需要他。
這是南宋包括辛棄疾在內的很多仁人誌士的悲哀。
開禧年間,年邁的詞人依然不忘收複中原,終於因韓侂胄排斥而被宋寧宗罷黜。
於是,他滿懷憂憤地寫下了這首千古名篇。明代楊慎在《詞品》中讚曰:“辛詞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永遇樂》為第一。”誠以為然。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是個人較為偏愛的一首詞: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乍看此詞,似乎不能一下子將其和辛棄疾聯係起來。
這首詞應當作於辛棄疾四十歲前後,宋孝宗時代,辛棄疾遭遇排擠而居於上饒,某一日經過黃山嶺道時,見明月別於枝,清風半夜拂,有蟬聲、有蛙鳴,因境生情,寫下了這首小詞。“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成為了吟詠田園風光的名句。
這類作品在稼軒詞中還有很多,向我們展現了辛棄疾性格中的另一麵。這時的辛棄疾是懂得生活、善於發現生活之美的辛棄疾,這個辛棄疾當然也是那個心憂天下的辛棄疾,兩者並不矛盾。
詞中美麗的風光實在是美麗,如果沒有金兵北擾,這天下四海,本該就是如此恬靜的,可惜……
這時,他一定想到了自己的另一篇作品,就是他在建康做通判時寫下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詞曰: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水龍吟》這個詞牌有兩種詞譜,各有妙處,也各出了一係列的經典。辛棄疾的這首詞,是典型的稼軒風格。開篇一派茫茫遼闊的秋色將我們引入到一片蒼涼的氛圍之中,但見得長江之水東流而去,將秋色消弭。
建康,即金陵,南朝開始被稱作建康。三國孫吳、司馬氏的東晉、南朝宋、齊、梁、陳都以此為都城,所以,這座城市也充滿了曆史的厚重感。
水聲淙淙,就像在蕩滌著國仇家恨!
落日裏,孤雁的悲啼去遠,卻惹起了詞人的愁緒。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這時的賞心亭上,隻有他一個人破風而立。
他恨,恨的是這蕩蕩乾坤,竟無一個知音!
他獨立在秋風裏,歎息著光陰的流逝和家國的飄零。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最終,生於亂世、經天緯地、文韜武略的詞人落下了英雄的熱淚,英雄淚,沾濕了衣襟,滴打在欄杆上,滴打在神州斷裂的大地上……如果此時,有一個美人來為自己擦拭一下淚痕就好了,然而,沒有如果……
宋王朝的命運會怎麼樣呢?
——憂愁風雨,流光去,詞人臨目水天,默然不語。
文學創作往往受其時代影響,個人的命運與曆史的命運緊密相連。
黃梨莊評價辛棄疾道:“辛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泄;觀其與陳同父抵掌談論,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鬱無聊之氣,一寄之於其詞。”
曆史的殘酷與無情鍛造了辛棄疾詞作的悲涼之氣概,以詞為卒排兵布陣、裂雲碎雨、驚天徹地,他就如同是詞壇的飛將軍李廣,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他的汪洋恣肆。
在辛棄疾的筆下,沒有任何事物不能成為詞中的意象,也沒有任何詞不能成為詞中的文句。他用詞來抒懷、言誌、傷情、懷古、論物、吟風弄月,詞這種文體在他的筆下不受任何限製和桎梏,他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就是這麼狂氣。連辛棄疾自己似乎都忍不住要誇讚本人幾句,他飲下一杯酒,大笑道:“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狂狷如兕,目中更無餘子。
辛棄疾雖狂,卻非妄人,狂,是一種氣質,是一種情懷,是一種態度,是一種自知,若狂者無自知,則成狂妄之徒。辛棄疾一生跌宕起伏,顛沛流離,身懷大誌而不能伸展,猶如蒼龍被囚。踏遍江山勝跡,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這樣的句子吟誦而出,於豪放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淒楚!
所幸,辛棄疾不是孤獨的,他有很多誌同道合者,且不說陳亮、朱熹,隻說那位清空邁俗的白石道人薑夔吧,稼軒與白石兩人的關係怎樣?史料中沒有關於二人交集的記載,但兩人應是有神交的。
薑夔寫過一首詞,名作《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當時已經六十五歲的辛棄疾到鎮江去擔任知府,暮年的他仍在籌謀興兵北伐,並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年輕的薑夔讀到了這首詞,觸動了其情懷,於是寫了《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與辛棄疾相和,表示了對這位前輩的敬慕。稼軒、白石,各成豪放婉約之極致,又皆能為之,宋之南北無出二人其右。
後世如張元斡、張孝祥、劉克莊、範成大等,都受到了稼軒詞的影響。
“莫說弓刀事業,依然詩酒功名。”辛棄疾的人生是失意的,但也正是這樣的人生成就了他。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孝宗皇帝禪位於自己的兒子趙惇,趙惇即宋光宗,光宗的年號是紹熙,這個年號隻用了五年,五年之後,宋孝宗駕崩,光宗卻不去探望,被認為不孝,以趙汝愚、韓侂胄等為首的政治勢力便借機迫使光宗退禪位給自己的兒子太子趙擴,是為宋寧宗,改元慶元,宋朝曆史上最紛繁複雜的時代由此拉開序幕。
宋寧宗任用趙汝愚、韓侂胄,為原本水火不容的派係鬥爭更趨於激烈,沒多久,宋寧宗就將趙汝愚罷免了,從此,韓侂胄專權。在韓侂胄的蠱惑下,宋寧宗將理學斥為偽學,禁止這一學派的人在朝內當官,史稱“慶元黨禁”。慶元的年號用了六年,六年後改元嘉泰,宋寧宗追封嶽飛為鄂王。又過數年,到了宋寧宗開禧年間,在韓侂胄的動言下,宋寧宗下令揮師北伐,開禧北伐可以說是南宋最大規模的進擊了,但可惜由於統帥不力、謀劃不周等眾多客觀因素,宋軍慘敗,若非當時金國的國力也行將衰敗,隻怕又要上演“靖康之恥”,最終雙方簽訂了嘉定和議。
和平的局麵並沒有維持多久,嘉定十年,宋寧宗再次發動北伐戰爭,這一仗一打就是四年,雙方兩敗俱傷,誰也沒有獲勝。
辛棄疾的生命就終止在開禧北伐之後,有一個傳說,說是辛棄疾在臨終之時,還在病榻之上大聲疾呼:“殺賊!殺賊!”鏗鏘辭切,音猶在耳。
“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
“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稼軒詞六百餘首,我們不能逐一評析,且待他日有暇再專文述之。
最後,讓我們一起來吟誦這首詞,用這首“筆挾驚電奔雷之力”的《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來作為本篇的結束: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