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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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過眯著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頭抬了起來,看著他。
披狼本已稍有平靜的心猛然間又激烈地跳了起來,隻因行過此時的眼神。
——又是那種淡淡的,什麼都無所謂的眼神!
“那不是你期望的麼?”那雙唇啟了啟,低低地吐出一句話來。
披狼整個人都呆住了,良久才擠出一個字,“什……”
行過卻打斷他接著又道,“我隻是想,既然是你的期望,要我在那個地方待一陣子解你的氣,那麼替你完成也沒什麼不好。”
他當時醒來,隻感覺四肢劇烈地疼痛,發現自己手腳皆不能動彈,鮮血淋漓,似被挑斷了筋脈。並且發現自己被丟在一個森冷透著血氣的屋子裏,身邊有一個被下了藥的正在掙紮的小館。
他問那小倌,那小倌答說那裏是韜略樓的煉房,給人操的地方。
他便明白了披狼究竟有多恨他。
因愛生恨這種事,他能理解。披狼那麼孤高冷傲的一個人,為了他受盡委屈、低聲下氣地求他,仍然得不到他任何回應,被孤單單留在懸崖邊上,氣急敗壞以後,對他做出這種事情,真的可以理解。再者說披狼是黑道的頭頭,要報複他,再狠絕的法子也有,即便是將他挫骨揚灰也很正常,僅是斷了手腳筋丟進南館,他覺得已經是披狼手下留情了。
對於自己的身體被怎樣,他其實並無所謂,他並沒什麼貞操觀念,既然披狼想這樣,那便順著他給他解解氣好了。
披狼嘴微微張開,呆滯地看著他,聽得他又道,“至於失憶……在那種地方,淩辱是少不了的,我再怎麼也有受不住的時候,一不小心便會掙開封印。自然還是失憶了比較方便。橫豎這身體魂魄化成,輕易死不了,由你怎麼折騰都行,你高興了便好……”
高興??
披狼已然嘴角抽搐起來,終於再也聽不下去地打斷了他,“我怎麼會高興?!那些都是誤會!後來百國公會那小子,後來北遲王,後來還有麒麟……”他一時半會完全無法說清那時的複雜情況,隻能這麼語無倫次,環著行過的雙臂攏緊,急切地道,“總之不是我!我那時受傷,被叔父關了起來!出來以後一直尋你!尋了整整六個月!我後悔了!我不該那樣!但我那時隻是想留下你!我怎麼可能恨你?!怎麼可能會傷你?!你怎麼會認為是我送你進南館?!怎麼可能是我!”
行過也呆了一呆,臉上露出一絲困色來,皺眉道,“……不是你?”
“我怎麼舍得?”披狼撫著他的眉痛聲道。
行過臉上現出驚訝而呆滯的神色,低頭去靜了一會兒,額發耷落,披狼再看不清他的臉色。
良久他低低地說,“但最先封印我的是你,這些……都是你欠我的。”
披狼心痛地應著,“是,是我欠你的。你要我怎麼還都行。”
但行過接下來又是淡淡的一句,“以往的那些,是我欠你。”
披狼心跳突然加快,總隱有不好的預感似的,摟緊行過剛要說沒什麼好欠的我不介意,突然就見行過唇輕啟,仍是那淡淡的沒什麼感情的語氣——
“之前我欠了你許多,如今這是你欠我的。以這一夜結尾,挺好。我們兩清了。”
洞外已然雲銷雨霽,但披狼卻似聽到一聲驚雷炸響,被晴天霹靂轟個正著,全身都僵硬起來。
“兩清”。
行過先前與三金說的,也是“兩清”。
原來行過隻想著兩清。隻想著與每一個人兩清,與仇人兩清,與他也仍是兩清。
原來行過的目的是一切兩清,然後清清爽爽幹幹淨淨轉身離開,還是要去和呤言化為一體,要將行過二字從世界上抹去。
然而他們現在是在做什麼?他們之前剛剛做過什麼?這樣也能夠兩清嗎?這樣能夠算得清嗎??
他們兜兜轉轉這些年,糾糾纏纏這麼久,到最後兩人間的關係,也能同與三金的那樣,兩清了嗎??
還未等他從僵硬中回過神來,行過抬眼看了看他,斜飄的眸子疲憊地眨了一眨,接著輕歎了口氣,掙開他,撐起身體,站了起來。
黑羽從皮膚上擦離,寒意霎時襲來,披狼呆呆地看著行過拾起散落在地的、被他們前撕扯得有些破爛的中衣,披在身上,回頭看了他一眼,開口道,“不再見了。”
他轉身剛走了一步,突然聽見身後慘然一聲,“站住!你說兩清便能兩清嗎?!”
“……”
行過足下頓了頓,但仍是繼續向前走著。
接下來的一句卻讓他的腳步又頓下了。
“你愛我。”
行過轉頭回去看著披狼,“……不可能。”
“你愛我,”披狼咬著牙,從未如此用盡力氣地說著話,每一個字每一個發音,都萬分地艱難卻堅定地,“你明明愛著我。”
他搖晃著站起來,赤身裸體地一步一步走近行過,一邊走一邊繼續一字一頓地道,“你愛我,不然你不可能見我受傷,就激動到掙脫了封印恢複了記憶,不然你不可能逆天施法,替我接回手臂,不然你不可能跟我糾纏這一夜!你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吻,每一個迎合的動作,明明都在說,你愛我,你喜歡我,你想跟我這樣,不是因為贖罪,不是因為無所謂,不是因為想結束……”
他走到行過麵前,抓起行過的手,按在行過自己胸口,咬牙道,“你自己摸,它有沒有在跳!它有沒有跳得很厲害!它有沒有告訴你它有感覺!因為我而有感覺!!”
行過皺起了眉,按在自己胸口的手僵硬著,過了一會兒,道,“……因為你受傷而激動的,是失了憶的那個‘我’。如果這裏有感覺,也隻是……‘他’對你有感覺。”
“那又怎樣!你們本就是同一人!!”
行過搖了搖頭,道,“我的記憶隻到喝藥前與清醒後,這之間‘你們’發生了什麼,我完全不清楚。那個‘我’怎麼愛上你的,我也完全不知道……”
“你放屁!”伴隨著一聲咆哮和啪地一聲脆響,行過的臉歪到一邊。
披狼聲音顫抖著,“你還要狡辯什麼?!你非要不承認什麼?!你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失了憶的你會愛上我,是因為你原本就隻對我有感覺,即便失了憶,也隻認我是特殊的!不管失憶不失憶,不管清不清楚知不知道,你愛我!你本來就愛著我!”
行過頭靜靜地歪在一邊,良久才慢慢地回轉頭來,絕美的臉上浮著五條清晰的指印,狐狸眸子微微眯了起來,冷冷淡淡地道,“……那又怎樣?”
他抓起披狼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是,這裏是在跳,是跳得很厲害,因為你,隻因為你。但那又怎樣?”
他聲音陡然提高幾分,赤紅的眸子裏閃出激動的光芒,“三千年前它也跳過!也隻因為一個人跳過!我為他逆天行法,我為他背叛天界!結果怎樣?三千年後,我忘了他!”
“……”
“我的生命是永恒的,愛不是。即便愛得生死癡纏,爭不過時間。是,我愛你,但那又怎樣?我給不了你愛,我不敢給,你能在我身邊多久,你能陪我多久?再一個三千年,我不愛你了怎麼辦?再一個三千年,我連你也忘了怎麼辦?!再一個三千年,我們還能剩下什麼?!愛上你又怎樣,我永遠是獨行者,永遠隻有一個人!你知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他看著披狼被吼得已然呆楞至無言以對的臉,放開披狼的手,變了一臉慘然黯淡,踉蹌著退出幾步,道,“沒關係的,人類的忘性,比我還要大。沒過幾年,你就會知道,這所有隻不過是虛幻的一場夢,你會忘了我,你會遇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陪你過一輩子。在你生命裏,我什麼都不曾是……”
他轉身扶著洞口的石頭,黑翼一展。
他沒有回頭看,但知道,披狼追了出來,知道披狼一路在樹林裏跌撞地追著跑著,聽得見越來越遠的叫喊,嘶啞如獸吼。
喊的是過兒。
行過已經飄至半空中的身體頓了一頓,指尖微微顫抖著,抬手捂住了胸口,卻仍是一言不發,再不回頭,徑直衝碧藍天幕而去。
下頭隱隱人聲,漸漸聽不見了。
……
正是春末夏初,桃花芳菲盡開。偶爾風過,紅白花瓣旋出蝶一般的舞,鋪出一地爛漫。
山穀靜寂,鳥叫蟲鳴都不曾聽見,唯餘花瓣被風吹動的簌簌聲。
小木屋裏靜靜地站了一人,蒼白的發耷落在桌上,低頭指尖撫過桌麵。
一層淡淡的灰,主人離開有一段日子了。
行過回頭向屋外看了看,突然快步走了出去。
雕嘯聲漸行漸近,不多時天邊黑點放大,箭一般直墜而下,最終穩穩停落在他橫舉的手臂上。
是那隻藍羽金額的大雕,在他肩上蹭了蹭喙,腹裏發出沉悶的叫聲。
行過聽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道,“出去遊玩了麼?”
“那我便在這裏等吧,”他歎道,撫了撫那雕的背,“他們把你丟下了?真可憐……想不想吃烤魚?”
曲姝河水流淌歡快,岸邊鵝卵石都被磨出白玉一般的光華來,水花濺起如珠。
行過有些呆地看著火堆,焦黃色的魚發出滋滋聲響,邊上都泛起黑來了,他卻沒注意到。
“焦了。”耳邊似響起熟悉的冷冷的聲音。
“啊?”他眨了眨眼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地將魚收回來,熟練地將焦的部分剝掉,轉身遞過去,“好了,小……”
狼。
身邊空空如也,不遠處的桃花林飄著花雨。
行過手裏的魚啪地落了地,一陣風過,是空中盤旋的雕迅猛地撲下來,叼起那串魚飛走了。
他有些傻了似的,僵硬地維持著轉身和那明明沒有的某人說話的姿勢。
良久,有些搖晃地站起身來,一拂手,火便滅了,接著緩步走到河邊上,定定地看著足下水流。
很清晰的記憶。
腥鹹的空氣。海風吹拂過臉的麻癢。海浪拍擊岸邊的輕響。披狼被風吹亂的額發衣角,故作冰冷神色的臉,眼底偷藏著的癡迷和悸動。
那時他與披狼在夕傷島,夜裏他們溜出去吹海風,他烤魚給披狼吃。是大約兩年前的事了。
卻連對方說話時尾音的挑動都無比地清晰,恍若昨日。
他用力地揉著太陽穴,卻居然還能想起那人尚其樓初見、頂了一頭一身鴨毛、淌著兩管殷紅鼻血呆呆看著他的狼狽模樣。怎麼揉,都從腦海裏揮之不去。
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明明什麼都在他心裏留不住,明明什麼都轉瞬即忘。
他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胸前。
被一根天蠶絲編的繩子掛在胸前的五角的石頭,反射著陽光,紮進眼裏有些微疼。
昨夜裏他與披狼雲雨翻騰時,這石頭便礙事地擋在中間,混亂中被他們粗野地刨到頸後。
是他在夕傷島時興致來了下海尋的海星石,並不值錢,卻因為顏色別致被他留了下來,近乎一模一樣的兩塊,順手送了披狼一塊,另一塊便被他隨意丟進背包裏。
什麼時候被披狼找了出來,還掛在彼此脖上?
行過臉上並無表情,低頭靜靜地看了那石頭一會兒。接著一步一步地走向河深處。
水流湍急,他身上隻著了中衣,一下水,衣物便漂浮在水麵上,露出水下兩條修長白皙的腿,縷縷白濁順著股間漂出來,隨著水流遠去了。
他摘下那塊海星石,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接著指尖一鬆。
那石頭啪地落水,在河底翻滾著,漸漸也隨水流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