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如果你也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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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總以為未來是遙遠的事,氣宇軒昂地勾畫心中的夢想。當有一天睜開眼,看見自己趴在辦公桌前,白色的節能燈在頭頂亮著,桌麵上摞起的資料夾,和閃著windows圖標的屏幕。忽然意識到我們竟是如此開始老去。
雯在一個噩夢後,便是這般驚醒的。她抬頭瞥見仍在忙碌的其他人,緩緩伸展壓得有些麻的手臂,注意到手機的提示燈閃爍著,伸手撿起來。
宜:我下個周末回來,你方便嗎,我計劃去看你。
十二個小時的時差,讓雯再一次慶幸,這樣就不必為難自己已是經疲憊不堪的大腦為換算一個時間問題而費神。
半響,終於明白宜的留學生涯終於要結束了。
又到夏天了。雯去茶水間泡杯咖啡,居然發現罐裝的咖啡全部都見了底,不得不忍受某些牌子極難喝的三合一袋裝咖啡。雯端著手中的馬克杯,在窗前站定,看著樓外冷清的街道。
自從君走後,也許是人們也都步入了驚蟄期,每天被無休無止的工作壓迫得狼狽不堪。澈說難道這經濟不好,隻靠壓榨我們這些勞動力就能恢複嗎?曉鬱在旁邊笑她,說你們肯定要被壓榨,現在人們的閑錢越來越少了,你們當然要無所不用其極地來從他們的錢包裏搶錢。
無論原因是什麼,現實都是要麵對的。雯想起已經有兩個星期無法和既在一起吃頓飯,哪怕在街角的小吃店點一屜熱騰騰的燒賣,在夏天的酷熱中大汗淋漓地解決掉。她張嘴無聲地念著他的名字,忽然想陪在他身旁,看他畫一幅風景畫,一坐就是幾個鍾頭都不嫌厭倦。
既也是剛剛起身,在工作室的沙發上短暫地打了個盹。信息悅耳的聲音在夜晚格外的清晰,他起身,抓抓有些濕漉漉的頭發,不及去洗個臉,從桌麵上拿起手機。
雯:還在熬夜嗎?我們今天也是才結束,幸苦了。等閑下來一定要出去吃頓飯慶祝。還有,想你了。
既把手機揣在褲子口袋,一口氣爬到露台上。夏夜,總有些小生物嘰嘰喳喳的聲音。他點了一支煙,靠在圍牆上。大約之前落過雨的緣故,能嗅到泥土濕潤的氣息和繁茂草地的特有味道。
此時的天空清澈,月朗星稀。雯倚在窗邊賴了一小會兒,伸展一下上肢,終於可以回家了。周而複始的軌跡,才讓其中每一個微小的發光點都極致地閃耀,奪走目光,拚命地想保護。
宜如約而至。因為雯著實工作脫不開身,所以沒有能夠去機場接她。兩人約好等宜收拾好,再打電話給雯。
電話鈴聲大作。剛衝進辦公室的小曼心裏暗罵一聲,疾步跑上前。
“喂,您好,市場部,請問找哪位?”
“雯?好像沒在,你等一下啊。”小曼撥開話筒,衝著偌大的辦公室喊了聲“雯——”,沒有回音。正準備答話,卻聽到身後有人推門而入的聲音,回身,正見到雯。
“電話。”
“找我的?”見小曼點頭,雯走過去接住話筒,“喂,你好,哪位?”
“……”
“嗯,謝謝。讓她跟我說吧。”
“……”
“你怎麼還過來了?我剛從樓上下來,你的電話差點就無人接聽了。”
“……”
“到時間下班啊?”雯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鍾,接著眼神盯上小曼。後者看了她一眼,用手示意她盡快開溜。“我馬上就下來。”
扣上電話。“我還有一份文件要送行政那邊。”
“誰啊?”
“同學,也是朋友。”
“外地來的?”
“是。才回國,就跑來了。”
“真好。正好我也要過去行政一趟,順帶幫你帶過去吧,差不多到時間走吧。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回來。”
“你也早點回去吧,又一個周末貢獻給加班事業了。”說話間,雯已經回到自己的桌上,拿好自己的東西,走到門口又回頭提醒小曼,“空調開關記得關,不然會被罵死。”
底層的大廳,正在裝修的新店鋪,使得周圍一隊人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宜站在總問詢台的旁邊,看著雯一路從電梯口處向自己走來。
“又是幾年不見了。”宜微笑著開口。
“小妮子都變阿姨了。”雯順著她的話接下去。
“我看,如果照你們這麼工作下去,就不止阿姨這麼簡單了,應該會加速晉級為大媽或者奶奶一輩的。”
雯點點頭。宜伸手拉住她的手,“走吧,第一次來,你可是要陪我轉轉。”
“工作落實了?”兩人找了個咖啡店坐下。
“嗯。下個月我就去上班了。”
“終於學成歸來了。”
“終於又回來熟悉的地方了,雖然說資本主義國家不錯,國內的東西也越來越貴,不過還是我們的物資比較豐富,不像國外經常都沒有零食可以來打打牙祭。”
“難得你去了這麼久,都沒有胖起來。”
“因為我同房的租客是個法國大美女,”宜的眼睛有些閃耀,“我每次見她,就在心中暗自發誓,一定要朝她那個方向努力。”
“這兩年應該比之前過的好吧,好像不少人都去給你作伴了。”
“那是。去了好多校友,還有一個總是纏著我,後來有一次薄嚴來看我,特意當著他的麵請我跳了支舞。以後算是清淨多了。”宜說著,略顯開心的笑著。
“看來薄嚴可是對你真照顧。”
“嗯。不過我都是盡量低調,尤其是在他現在的女朋友麵前。我可不想有什麼糾紛。”一臉無辜。
“你改過自新了?想當年靄還和薄嚴在一起,你就大方地插足了。”雯把手放在桌麵上,望著對麵的宜,慢吞吞地說。
“哎,你這個女人怎麼越來越毒辣了。”
“不過當真也隻有那個年紀,才會自以為是的搞出這麼多事來。”
“小屁孩才最自以為是,所以合理。”
兩人停了一會兒,當雯準備提議要走的時候,宜忽然抬頭謹慎地瞄了自己一眼。
“有事?”
宜不作聲,兩人又沉默了一陣,才聽她開口。“你還記得秋傑嗎?”
雯一愣。靜止了片刻。
“記得。怎麼了?”初始的一絲波動,完全平複。
“其實這次,我回來的比預定早。有一天夜裏,薄嚴打電話給我。”宜的臉上不再明媚,她轉過臉看向出口,店裏來往的人,成雙結夥或是獨自一個。
宜窩在床上看小說。已經是淩晨了,她很困,卻執著於故事的結局。
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宜迅速地反應,抬手按下接聽鍵。電話貼近耳朵,頭腦裏卻一片空白,聽到對方喂了幾聲,才緩過神。
“這麼晚還打電話來?”辨出對方,宜有些驚奇。“出什麼事了嗎?”
“薔死了。”
“你再說一遍。”宜遲疑了一下,握著電話的手微微抖動,聲音卻異常平靜。
“薔早晨出門晨練,被一輛大車撞了。就在秋傑麵前。”
宜無法開口,她的喉嚨哽住,艱難地發出一聲,“嗯。我知道了。”眼淚流出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臉。
薄嚴安靜地聽她在電話那端壓抑的哭聲。漸漸的沒了聲音。
“宜,你還在聽嗎?”
對方沒有回話,發出吸鼻子的聲音。
“我今天晚些時候就會回去。”
“我也回去。”宜暗啞的嗓音。
“你的事都處理好了嗎?”薄嚴意識到這還不是該慌亂的時候。
“隻剩下用具沒處理,反正也沒什麼太重要的,我今天就能搞定。”
“那回去後再聯係。”
宜已然完全清醒過來。她攤躺在床上,感覺身體被抽空般的虛弱。抬起手,捂住眼睛,仿佛隻有徹底的黑暗才能讓人好受一點。
從那女孩眼中流淌出的光,似乎還在眼前,那麼純美。她衝自己伸出手,卻怎麼也無法抓住她的手。宜猛地從床上起身,開始收拾東西。
天亮以後,宜赤腳坐在窗台上,望著隔壁的老夫婦在園中折一枝沾滿露水的花。其實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篤定地認為。她撥通航空公司的電話,在一番交涉後,改了航班的時間,中午12點40分。宜想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把剩餘的事情一一解決。
她敲開隔壁美女的房門,對她說自己有急事,要即刻離開。
“Goback?”睡眼惺忪的表情上沾染了意外。
宜肯定地答複,又拜托她幫自己把最後幾本要還的書還回圖書館。最後,從手指上拔下戒指,扣在對方手中。之前猶豫著要不要送給她作為禮物,如今卻不再需要半點考慮。宜忽然悲觀地想,也許錯過這一次,我便再沒有機會補一個遲到的禮物給你。
當飛機從停機坪上起飛。宜安靜地靠在椅背上,她希望飛機可以再快一點。雖然這裏留給自己很多回憶,她的內心沒有多餘的空間來留戀。原來告別總是如此倉促,不及多一句祝福。每一次都以為這次不會空白,卻都事與願違。
薄嚴早於自己回到國內。不過他直接在機場等到了宜,自然地幫她提了行李。良久,宜才意識到對方是一個人。
“她呢?”
“還有其他事,沒有一起回來。”
“我不想去醫院。”坐上出租車,宜沒來由地渾身一顫。薄嚴坐在她旁邊,想伸手握她的手,卻沒有動作。
“去她家。我跟秋傑說過了。”
“我第一次來這裏,是我們高考完那年,施她們一家搬新家。”宜低著頭往前走。“薔就是個小孩子。上學那會兒,有事沒事總來找她姐。那時我們高三了,還跟她在午休的時候偷跑出去逛書攤。”
薄嚴沉默地走在她的身側,聽她小聲地說。
開門的是施,在見到宜的一刻,原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女子緊緊地擁住了她。她感覺她的眼淚弄濕了自己的頸窩,卻隻能無聲地撫著她的頭。
視線中,薄嚴同站在旁邊的秋傑,以男人的方式拍了拍對方的臂膀以示安慰。彼此無言。
宜跟著施走進薔的房間。她用指尖觸摸著牆壁上角落處的一片塗鴉,那是考試前,薔想出的減壓辦法。田野和村落,藍天,雲,飛鳥。三人一筆一筆根據自己的意想,畫出的景象。完成時,幾人拍手慶祝,心態怡然,一身輕鬆。那不過是昨天一個微笑的片段,不過一個轉身,就陰陽相隔,無法訴說。
薄嚴提出要和秋傑出去走走。宜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又默默轉回身。
“他似乎一天之間便完全不像過去的他。”施緩緩開口,“當時,他目睹了全過程,在薔到醫院搶救的全過程中,沒開口說一句話。”
施忽然覺得天昏地暗,但還是勉強撐住懷中的母親。她從未想過,醫生那樣嚴肅而抱歉的神情會那麼真實。就在自己的對麵,一步之遙。她流不出眼淚,頹然地安慰懷中的母親,輕聲喚著,卻全然不知從自己口中說出些什麼。
當父親從懷中將母親攙走,施即刻扶在急診室外的椅子上,似乎多一秒鍾都無力堅持。
在施的印象中,除了奶奶在祖屋過世,床前屋外圍著很多大人,她還傻兮兮地偷偷跟媽媽咬耳朵,說大人們怎麼都哭了。便再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可自己再不能如同那時一樣,作個沒心沒肺的孩童,像看一場無關自己的演出。
當薔被推出來,施甚至沒有勇氣站起來,靠近她。隻能坐在原位,眼睛隨著推車的移動而移動。直到人們進了電梯,才如夢方醒般地衝過去,抓住開始閉合的電梯門,大聲地喊,“你們不要帶走她!”發出的卻是無聲的悲鳴。她的手覆上阻隔薔的白布,溫熱的,指尖清楚地傳遞給大腦。確是,仍有溫度,但無生意。
從醫院的大樓出來,正午的陽光,灼熱地刺痛雙眼。施站在台階上,一動不動,完全忽略身邊經過的人投來的目光。她想到了宜,內心湧上更多的酸楚,索性坐在台階上,滿臉淚痕。很快,有人上前。“小姐,你沒事吧,需要幫忙嗎?”
一個人從向她圍攏的人中間走出,彎腰捉住她的手臂。她恍惚地抬頭,看到秋傑靜默地看著自己。他始終沒有開口。施才想起從剛才起,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兩人從人群中離開。秋傑鬆開了手,不再顧及施的動作。
察覺出他要離開,施慌忙開口,“你去哪裏?”
“回去收拾她的東西。”秋傑沒有轉身,“剛才我已經跟警方錄過口供了。”
施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身影,想起半個多月前,薔一臉甜蜜地跟自己說,準備搬過去和秋傑住。她還笑話她一個小丫頭,這麼急著把自己嫁出去。
她記得,薔狡黠地瞟了一眼自己,接著笑眯眯地說,我到時候要老姐給我作伴娘。自己則被她氣得半死,追著她控訴,你這個死丫頭,怎麼敢這麼跟你姐姐說話!
薔。其實無論你何時出嫁,嫁到什麼地方,選擇了怎樣的一個人,姐都心甘情願陪著你。幫你畫一道彎彎的拱眉,疏一個光潔的發髻,為你戴上頭紗,再親手給你紮一束捧花。
施紅著眼睛漫無目的地在街頭遊蕩,她不敢過馬路,生怕在一瞬間看到薔站在路口的中央。
薔,你快回來,快回來啊。
雯望著對麵的宜,不知不覺間,雙眼含滿淚水。她固執地繼續講,不肯停頓,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聽眾,把內心折磨自己的情緒一點點宣泄出來。
未了。雯從提包中拿出一包紙巾,從中間抽出兩張,遞給了宜。宜捏在手中,用另一隻手捂住口鼻。原本漂亮的眼妝暈花了,雯默不作聲地看著對麵的女子,相識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哭。
“到最後,我都沒有去送她一程。”宜淚眼婆娑地掃了雯一眼。“那天晚上一直無法入睡,天快亮的時候,就不斷地嘔吐。”
“你去送過人嗎?”
“沒有,從來沒有。”
“我也是。不過我猜應該很痛苦。”雯直視宜的眼睛。
接下來的兩天,宜回到家倒在床上昏睡。醒來,就翻身強迫自己繼續睡。手機無聲地積攢了幾十條未接來電和短信,最後終於沒電了。
她隱約聽到耳邊有人叫著自己的名字,但卻被夢境困擾,皺著眉頭無法掙脫。她竭盡全力地飛奔,口中大聲地叫喊,直至有人握住自己的手。還未清醒,眼淚已沾滿臉頰。急促地喘息,掙紮地直起身,張開紅腫的眼睛。不管不顧地抱住眼前的人,宜無法控製地痛哭失聲。
既沒料到這個時候,雯還會來電話。
“有事?”
雯沒有回答,隻是很輕地哼了一聲。
“睡不著,還是忙的太累了?”
“想聽聽你的聲音。”雯誠實地回答,既一時有些不解。
“我今天見到宜了,高中時的一個朋友。”
“嗯,你說過的。”
“她告訴我,我們的一個學長,他的女朋友不久前因為車禍去世了。”雯的聲音平靜,柔和,沒有太多的壓抑。
既沒有插嘴,耐心地等她把話說完。
“那一刻,我突然好想回到你身邊,好想知道你過的好不好,是不是有一點想我,更重要的,是不是安全?我很害怕,同時又好慶幸,你還在,我跟我自己說,你還在。”
既很少聽到雯有些失控的情緒,盡管她的語調並沒有高昂,亦沒有流露太多的情緒。但他了解她,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內心一點匱乏,不安和疲憊。
“我會一直在的。”黑暗中,既無意識地給了一個承諾。
聚散匆匆。曾經向往過,和幾個心意相通的人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偶爾見麵,說說閑話,或是拌拌小嘴,便是最滿足的快樂。卻在一次再一次的相互告別中,成了一個看似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雯在賓館的大堂,等著從樓上下來的宜。兩人的眼中都若有似無地閃爍著一絲傷感。雯想到,在我們更年少的時光,我們是多麼不屑這種拖拖拉拉的糾纏。自認為分別不過一個轉身,何必一遍遍地重訴離殤。
在即將開口說再見的時候,宜止住了雯。她燦然一笑,如雲破日出般地耀眼。
“你忘了,你說過要欠著再見,一輩子都還不清。”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
朋友間溫暖而親切的擁抱,當雯望著車從大門口上路,向左邊拐去。卻是無法止住眼眶中溫熱的液體。
當天夜裏,雯從通訊錄中找到久未聯絡的秋傑的地址。緩慢地擊打鍵盤,寫給他一封郵件。
近日,從宜那裏聽說起你們的事,深感遺憾。這種時候,你定然是不好過的。不過,你曾經給過她的,是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時光。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滿懷著你們的愛,她不孤獨,也不難過。隻是現時,可能你必須要真切地麵對自己,所有的悲惘都必然要過去。希望你能盡快走出來。
雯覺得自己有些鬼使神差,像高中唯一一次幫小凡扯謊,說的那麼下意識,自然不參雜半分做作。甚至事後,小凡都對自己刮目相看。
雯站起身,在房間打轉。
可能在我內心深處,想為你們盡一份力的願望,從未斷過。
我們都在一場追尋的旅途中奔波,每個人的故事都不一樣,大多時候,我們隻能側耳傾聽,更多的是愛莫能助。
但如果你也能聽說,能不能快些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