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那麼一大片密布的陰霾，像很多年前姥姥葬禮上的黑布。那一塊濃鬱到純的黑色。
    像是在幾乎混沌的天地間徘徊摸索跌跌撞撞。窒息。隻是突然之間。
    一雙纖細的手。抵著喉嚨甚至能觸及僅有一層皮肉包裹著的血管，指節的細骨狠狠掐住我的喉結。
    慘烈的疼痛。
    深僻的巷道一眼望不盡，幾個飄移的遊魂經過也幾陣魅笑留回音此起彼伏。
    清晚，不會疼，一點都不疼。清晚，一會就好。清晚，清晚。。。。。。
    睜眼。窗外的圓月亮得明澈，銀黃，這是我的世界裏少有的顏色。
    多少年來這樣漆暗無光的夢境，那一雙白骨一般的手，總能讓我因懼怕而驚醒。
    第一次這樣夜半驚醒，已是很多年前，我在純白的世界裏抱臂顫抖，淚水同脊背上的冷汗一道滑落，然後便是院裏穿著白大褂麵容蒼白毫無表情的護士，纖細的手指將我按住，試筒裏的鎮靜劑注射進我的血液。我害怕那樣骨感的雙手，仿佛夢魘一般教人心魂不安。
    沉沉睡去帶著眼角欲墜不墜的眼淚，天花板那一盞昏暗的吊燈，被門窗縫隙裏狠狠刮進的風吹得左搖右擺。
    第二次，第三次，每每我還未曾掙紮便昏睡過去，那些可以嫻熟操作的手，我逃不過。
    再後來，不管怎樣恐懼都學著不再叫出聲來，我用我小小的手掌死死捂住嘴，卻忍不了更深的抽噎。淚水漫開來，苦鹹的味道，滿身的痙攣讓肌肉僅僅繃住，好一陣疼痛。
    清晚，一會就好。清晚，別怕，別怕。
    慢慢逼近的女人，她的手扼著我的頸，聲音卻如此的溫柔帶著些倦意。
    清晚。
    我想我永遠忘不去她這樣叫我。
    清晚。
    是棨莫，他又來看我。
    而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看見那些護士眼裏掩不去的光芒。包括君曖。
    宇君曖，她是我的主治醫師。她擁有深黑色明亮的瞳仁，如潑墨一般的長發及腰，美美地墜在她的白衣之上。
    隻有她會微笑著替我擦去額上的汗珠，溫柔地說，清晚，乖，打完針就不會痛了。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有的。
    那一次，我安靜地躺在床上，沒有護士七手八腳地抓我，我很乖，沒有哭。
    而如今，她捧著記錄病曆表，從棨莫為她推開的那扇門輕輕跨進來。她的黑發撫過棨莫的手臂。棨莫望著她笑。
    我隻是覺得難過，鑽進被窩讓自己浸在一片黑暗裏生氣。
    清晚。是棨莫在叫我，我感到他的手在拉開被子，於是我就鬆手，不跟他強著。
    黑暗於瞬間割裂，取而代之的是棨莫清俊的秀眉，明澈的眸子，他長得真好看，就像我在半夜醒來之後看到皎潔的月光一樣撼動人心，讓人不斷渴求。
    清晚，我會帶你出去。
    棨莫鑽進我的被窩用力摟緊我，屬於他身體的熱量源源不斷地釋放，總在這樣的時候我才能感到暖些。他喜歡把頭放上我的左肩，酥酥軟軟在我耳邊嗬氣。
    清晚，我會帶你出去。
    我四處張望著要尋君曖卻一直不見身影。走了吧，就在我悶進被窩那幾秒。
    驀地，我很沮喪起來。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晚，被窩裏充斥著棨莫的味道。不是殘留，而是滿滿盡是。
    棨莫越來越多次地許諾我會帶我離開了，我開始忐忑，似乎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便住在這間醫院，外麵的世界於我，太遙遠。
    我隻是清楚地記得，生平第一天在這張床上睜眼，如此陌生的一切。我跳下床去，然後推門，仿佛在探尋一個未知的世界。
    外麵很吵，可四下無人，我沿著那條長長的走廊一直往前走，突然有個套著氣球的人跳出來，他舉著一隻藍色的塑料凳，眼睛一閉一睜像在瞄準什麼。
    小子，別動，你被包圍了，舉起手來，快！
    正當我手足無措的時候，有個少年跑了過來，他對我微微一笑，有護士把那個穿著藍白相間病號服的“警察”帶走了。
    就那一刻，仿佛涅盤後的青鸞浴火重生。隻一眼，千年萬年。
    清晚。
    棨莫的聲音，像風笛那樣略帶空曠而靈動的嗓音。
    你。。。。。。。。叫我？
    我看著他，當時他還隻是小小的少年，四十五度傾斜的陽光不偏不倚掃在他的側身。於白牆留一個頎長的影，他的襟口微張，露出很好看的鎖骨，他對著我笑，一如往後。
    清晚，我是棨莫。鞠棨莫。
    他並不驚訝於我的遺忘，如此淡定地走來緊扣我的手指。清晚，清晚，寧清晚。他像是自言自語。
    從那時開始，他就成了鑒證寧清晚過往的唯一證據。而那些過去他卻對我隻字不提。
    棨莫，我為什麼要住在這裏呢？你是我的哥哥嗎？我們有爸爸媽媽麼？他們怎麼不來看我？
    每每這時，棨莫總把我攬上他的肩，我知道他在遮掩他的表情，不讓我看見。
    清晚，全世界都不信你，還有我會信你。你一定要撐下去。我一定會帶你出去。
    似乎是那樣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我撇撇嘴，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在棨莫肩頭狠狠呼吸著他的味道而睡著。
    沒有陽光普照為渲染，甚至我跟他的身上多多少少稀稀落落還留著其他事物的陰影。不再是一個人一間房守著滿屋的寂寞抱膝在牆角苦苦心碎，而是有另一個人寬厚的肩膀兩顆心的跳動。
    他的隱忍所帶給我的岑寂裏沒有孤獨二字。棨莫，鞠棨莫，他終於長成大樹在我的世界裏開枝散葉。
    棨莫。鞠棨莫。
    是我的哥哥麼？為何你對我這般好？
    可為何你要把我送進這裏讓他人欺辱我？
    棨莫。棨莫。我沒病。
    總是如此混沌地睡去，鼻息裏滲著棨莫發上洗發水的香味以及他的棉質襯衫上洗衣粉的味道。護士又一次在我的水裏放了安眠藥。我知道。
    就這樣淡如溫水的日子不間斷地重複，我看見蒼白的自己在月光下愈加蒼白，無力掙紮，隻能蜷縮在這冰涼盡白的世界裏默默流淚。
    我懷念，棨莫溫厚的手掌勒緊我的背。
    棨莫。棨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