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疏是在為長安的第一夫人做紋繪。
    他神色鎮定的走進那間華麗的好像天上宮闕的繡房裏，渾身都是傷口和烏青的我，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安靜的等著，不時用衣袖拭去粘著泥土傷口處的血跡，再看著皮膚上大片的青色漸漸的變化成猙獰紫色。
    做乞兒時，受過太多的傷，所以這些傷口對於我來說，並不足以出聲呻吟。
    身邊的回廊，下人們來來回回的忙碌走動著，全都對坐在那裏的我視而不見，有時淡淡的一瞥就繼續很快走開。
    而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被雨水浸潤的冰冷的青石板上，看著屋簷上落下晶瑩的雨水，和台階縫隙間麻黃的蒲草，等了整整的一天。
    直到天色深沉，離疏才從那間房中出來，神色如常的走到我麵前來，將搭在手臂上的一件樣式精巧的竹葦蓑衣丟給我，就冒著細雨走了出去，但是我已經知道，離疏已經原諒我，而且是要我跟著他回家。
    就好像先前他根本沒有把我趕出去過，離疏又把我帶了回去。
    我一瘸一拐的跟著那輛專為貴客乘坐的馬車向城外走去，手上還抱著離疏丟給我的那件蓑衣。
    步行終究是趕不上馬車快的速度，尤其是對於剛剛大病初愈的我更為的難作，等我拖著近乎虛脫的身子趕到離疏的小院時，離疏已經抱著一堆柴火在灶台前燒水。
    一時間，我好像是初次來到似的，手足無措的連站的地方都找不到。
    離疏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徑自提著一桶桶熱水朝房間內的大澡桶內倒進去，根本不許我插手。
    就在我局促的都要哭出來的時候，離疏將水桶扔回柴房，朝我走過來，好看的眉宇蹙在一起，“蘇洛錦，看看你自己的樣子，狼狽的像隻落水狗……”
    我抓著破碎的衣角，頭縮的像是要埋進土地裏，泫然若泣。
    離疏伸出白淨的大手，按在我的腦袋上，發泄的狠狠揉了起來，用力將我的腦袋轉了個方向，推向他的臥房。
    我癡傻的看著麵前水汽彌漫，熱氣氤氳的大澡桶，裏麵明淨的水麵上，出現一個頭發蓬亂的像是雞窩，滿臉汙垢好像幾百年沒有洗過臉的鬼影。
    離疏沒好氣的把我往前一推，害得我差點栽進澡桶中。“給我洗得幹幹淨淨再爬出來！我可不記得自己收了個閻王爺的小鬼做徒弟！”
    我縮著肩膀在那裏偷笑，遲遲未動，離疏氣得越發的眼睛圓瞪，一把扯開我的衣襟，給我脫衣，準備直接往澡桶裏扔進去。
    然而就在離疏扯開我衣襟的同時，卻也愣在了那裏，驚訝的看著我的胸口，瞳孔越睜越大，其間的一團黑霧以驚人的速度擴大，連平日無論何時都淡定的麵容瞬間失去了血色，沉默許久，薄唇才微微翕動問，“這是封印？！”
    低下頭，看著不知道胸前心口處的血色咒印，突然感覺一道閃電在瞬間擠進我的腦袋裏，破開了一道許久未曾開動，所以鏽蝕滿滿，沉重腐朽的大門，在其中隱匿的太多從未真正擁有過的東西劇烈翻騰的往外湧動。
    原來我是妖精的，而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妖精的。
    先前我是一個歸所無依的乞兒的。而在乞兒這個群體之中，每個人都隻顧著自己的生存，每個人都被厚厚的塵垢掩埋，連心也變得麻木遲鈍，沒有人會有心思去發現他人的秘密，甚至於不會在意他人的本體究竟是什麼。
    就算是被離疏收為徒弟之後，我同樣害怕離疏會嫌棄我根本不是同他一樣的人類，下意識就繼續隱瞞了下去，甚至自動的忽略。
    我早該料到自己有一天會被發現，但是絕對沒有想到會通過這樣直接的赤露的連一絲遮蔽都沒有的方式展露出來。
    猜不到我接下來會遇到怎樣的回應，所以我也如離疏一樣站在那裏長久的沉默。
    誰想離疏終於開了口，卻是喃喃念出這樣的一番話，“蘇洛錦，蘇洛錦，蘇洛錦，嗬，也算是應了此名……”
    離疏緩緩地抬起頭來，清冷如蓮的唇邊漾出一個詭異神秘的微笑，讓緊緊盯著他的我後背惡寒，果然，下一刻離疏就撕開脫掉了我的衣襟，然後把身子單薄的我抱起來，粗暴的扔進了澡桶。
    濺起的巨大水幕遮蔽了我的雙眼，又瘋狂的湧進眼睛裏，疼得我極想尖叫出聲。
    離疏站在旁邊冷冷的看著我，說出來的話也不帶著任何溫度。
    “把自己洗幹淨，髒兮兮的像什麼樣子。”
    話雖如此，但是他卻還是直直的站立在那裏，眉眼間不再有任何的溫情，隻是冰冷的望著我，仿佛要將我望進陳年塵埃之中任其湮沒。
    上身赤裸的我，瑟瑟發抖的抱著肩膀，遮住自己纖細的身子，麵對離疏的逼視，鼻子酸痛的要命，隻怕下一刻就要大哭出聲了。
    我感到了屈辱，那種在身為乞兒時都沒有表現出的感情，在那一刻充斥了我的思想，甚至支撐著我不哭出聲來，連眼淚都隻是在眼眸間劇烈的翻騰而不鬆懈泄出。
    離疏可以衝我發火，可以把我狠罵一頓，甚至可以再把我趕出門去，但是他怎麼可以用這樣冰冷如劍的目光來淩辱衣不遮體的我。
    “把自己洗幹淨！”他再一次冷冷的開口。
    “不要！我不要！”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勇氣，我居然就這樣生硬的拒絕了離疏，還用手掌發泄一般地拍擊水麵，濺起不小的的水花來。
    離疏的臉由於我的反抗而變得扭曲，他大步的走過來，伸出手緊緊地拽著我的胳膊，要把我遮擋胸前的手臂拉進水裏麵。
    瘦弱的我力氣輕微，根本抵不過離疏的粗暴，不過做乞兒時對於這種事情已經很習慣，即使力量上拚不過，我依然像一隻發狂的小獸似的，用牙去咬，用手亂撓，掙紮的好像離疏是要把我溺死在水中。
    最後被濺得一身是水的離疏終於發怒，他扭曲著麵容衝我怒吼。
    “讓你洗個澡怎麼如此的困難！你就這麼喜歡髒兮兮的麼！”
    隨後便是我長時間的愕然與呆愣。
    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原來，離疏是誤以為我對洗澡很排斥，才會這樣的惱怒。根本不是我所想的，他是因為在發現我是妖精後而生氣。
    我怎麼忘記了離疏一向是有潔癖的，在他收我做徒弟並且領回家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我先洗澡把身上那身髒兮兮的衣服換掉的。
    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原來根本，無論我與離疏外表相差不過多少，他依然是在把我當一個孩子，因為離疏所經曆的年華歲月，是我永遠都不可睥睨的，他的心思亦早已跳出了塵俗，而偏偏，那樣久以後我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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