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世 祁煉  第十五章 夜談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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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皓月當空,夜涼如水。
    流雲殿外竹林畔,醉塵亭。
    一陣清幽古琴聲劃破夜色,急促而來,輕叩心弦,轉而又忽地凝滯半空。
    許久,一聲,兩聲,似誰在低語,斷斷續續,將止又起,更似訴不盡的衷腸。
    撫琴之人微微低頭,雙眸輕闔,指尖隨著琴弦撥弄,看似纖長無力,卻聲聲震人心魄。
    身著一襲白衫,映襯在那滿園花樹中,不似身前影,卻似畫中人。
    “誰――”
    琴聲戛然而止,撫琴人抬首厲喝,朝竹林深處望去,隻見滿目墨綠濃得化不開,注目良久,不見有人應聲,空餘晚風徐徐,掃過竹葉,蕭瑟無邊。
    “出來罷,”
    傾世容貌上淺淺勾勒出一抹笑容,方才一閃而過的防備之心頓時了無蹤跡,空無一人的醉塵亭四周,在他眼裏,卻有個焦點,直指漫漫夜色下的某個身影,
    “靖煬王,”
    竹林間霎時傳出一陣騷動,片片樹葉應聲落下,仿佛隻為迎接那遠道而來的客人。
    “國相好眼力,”
    來人著一襲青灰長袍,負手笑道,不急不緩朝醉塵亭走來,直至大片月色將他籠罩其下,才看清他的麵孔。
    丹青如峰,雙眸如墨,眼底是掩不住的張揚,如初出山林的猛虎,透著一股剛毅跋扈的傲氣。
    清雲殤細細望著那雙眸子,許久才隨聲笑道,
    “人說北依靖煬,南仰汝南,炎炔久定中原,二者缺一不可,靖煬王當真我朝之棟梁,在下書信送出不過五日便達皇城,若能事先通報一聲,在下也好備好騎軍城門迎候,”
    麵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在暗自揣摩。
    清雲殤定定望著他,這身打扮,實在不像一位王侯該有的穿著。若不是那雙與奚少賢相似無二的雙眸,隻怕要把他錯當成刺客了。
    眼下立於麵前的,正是奚少賢之子,靖煬王府現任主人,炎炔二王之一,手握十萬重兵,號令北方雄師的奚吟風。
    “小王是按國相信中所言行事,低調而行,以免走露風聲,”
    聲音朗朗,奚吟風拱手一拜,算是行禮。久居邊疆,本就少行宮中禮數。更何況自幼便坐擁北疆五州,二十五城,在那裏,奚吟風就是高高在上,被眾人仰望的王,何曾對誰拜過禮?
    隻是,再抬首時,麵對亭中那襲白衫,奚吟風不由自主卸下了平日目空一切的傲氣。或許,在那人撫琴之初,自己腳步停於竹林之時,那分天生的傲氣就已漸漸消退了。
    奚吟風久久駐足於亭外,目光在清雲殤臉上緩緩掃過,不知為何,竟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悸動,是舊友故別重逢的親切感,更似蒼茫人海尋得知音的快意。
    “靖煬王莫不是打算在亭外與在下共商大計?”
    清雲殤見他許久不動,輕聲提醒道。其實,奚吟風此刻有的心情,他也有。
    或許前世,奚吟風的父親在他眼裏,並未留下多少光華,又因著那一條一條橫在迷局中的幾人之間或深或淺的距離,清雲殤對奚少賢,始終有種道不出的莫名情緒。
    而今生,奚吟風並非奚少賢,前塵恩怨,隻願化作塵埃,隨風逝去。
    撇去那層關係,清雲殤看著他,亦如看一位久別的知己。
    奚吟風聞言,側首哂然一笑,踏步行至亭中,袍裾隨風清揚,透出陣陣灑脫。待坐定後,環顧四周,遂又蹩眉疑惑道,
    “國相身邊,連個護衛的人都沒有麼?就不怕發生不測,”
    “皇城內,能接近在下的人不多,”
    清雲殤淡淡笑著,氣定神閑,手指從琴弦上收回,攏了攏長袖,藏入袖中。
    一股清凜之氣驀地由內散發出來。
    能接近他的人,確實不多。尉遲祁煉在流雲殿外布置的侍衛,個個是大內高手,若有人硬闖,隻怕還未踏足便死於刀下。
    若不是王公貴胄,又豈能通過那層層關卡,如出入無人之地。
    於是,一開始清雲殤便料到,來人除了靖煬王,別無其他。
    奚吟風嘴角含笑,目光若有若無飄向遠處。這樣廣袤一片竹林,莫說要久存於深宮內苑,歲歲年年,盛頭不減,就是想立於山間林裏,若不苦心栽培,亦是榮短枯長。
    坊間早有傳言,當今炎炔,獨攬天子一人寵愛者,惟國相清雲殤。
    且不說前朝皇帝為他精修的亭台樓閣,籠絡的天下奇珍,隻看這漫無邊際,長盛不衰的竹林,便可窺一二了。
    目光收回,最後停留在那張精致如神工雕琢的麵容上,奚吟風也看得出了神,若說是妖,卻透著一股剛正之氣,若說是人,卻不似凡間該有的絕世之貌,
    “不知――”奚吟風端望他良久,終是收了心,耐不住開口問道,“此次國相急詔小王入宮,所為何事?”
    “想必靖煬王雖身在北疆,對朝中之事,亦有所耳聞吧,”
    清雲殤斂袖抬手,眉目微轉,將琴畔兩隻九龍杯斟滿,
    “請,”
    “略知一二,”奚吟風輕笑坦言,笑得雲淡風輕,端起一隻酒杯,一飲而盡,“左右不過皇上遇刺一事,所幸未傷及龍體,”
    如此坦然,不見一絲朝臣良將之風,倒是隱隱透著股江湖俠士之氣。
    而這一點,正是清雲殤看重的。也是曆經兩朝,根基雖深卻人心不古的炎炔需要的。更是新皇初登,亟待有識之士,攬上下臣民之心不能缺的。
    “在下此番請靖煬王前來,正為此事,”
    清雲殤再斂袖,雕花玉壺在手,輕輕點了三次,奚吟風身前那隻九龍杯再次盛滿,酒光微漾,清透潤喉,
    “想先皇在世,雄圖偉略,震懾天下,炎炔,是先皇親率重兵,一城一池,曆經十年戰亂打下的,又傾盡二十餘載心血,方得眼下四海升平,天下大同的盛世,”
    談及此,清雲殤眼裏不禁漾起淺淺波光,仿佛,那些與尉遲承煬朝夕相伴,兵戈戎馬的日子,就在眼前。
    “然而,如今的炎炔卻已不似當年,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文臣武將,皆垂垂老矣,這十五年來,在下雖勵精圖治,傾力輔佐新皇,然朝中能臣,或暗自不服,或另懷居心,可信之人,寥寥可數,眼下又遇南方旱災,宮中禍亂,在下雖有心,卻終究力所不及,所以,還望靖煬王鼎力一助,”
    奚吟風聞言,心下不由為之一動。此番說辭,看似平淡普通,卻是將炎炔最至關重要的消息透露給了自己,炎炔的聲威,外人自然得知,而這些內幕,卻非一般人知曉。
    “國相竟如此信得過小王,也不怕在下擁兵自重,趁此時機――反易其主?”
    手指輕輕一抬,九龍杯的酒又緩緩流入喉嚨,不動聲色的望著眼前這位炎炔國相,
    “靖煬王若有此心,隻怕,早已活不到今日,”
    清雲殤唇角輕挑,如桃花初綻,目光盈盈,一句滿含殺機,冷如霜雪的話透過他的口,卻隻如夏花輕揚,幽幽落下,擲地無聲。
    就是這樣一句拈花似雪的話,讓奚吟風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想他靖煬王位列一品,眾將之首,何曾懼過誰,敬過誰!此時,卻隻覺全身熱血如潮般暗湧,有種莫名的激動。
    奚吟風不怕威脅,隻是,那句輕飄飄的話,雖凜冽無比,在他聽來,卻如知己苦口的良言,苦的是人,暖的是心。
    清雲殤懂他。
    還未回過神,九龍杯已斟滿第三次,倒酒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唇邊笑意愈發渺然,不妖不媚,不邪不亢,
    “酒滿三杯,這最後一杯,靖煬王可願與在下同飲?”
    奚吟風定了定神,嘴角微揚,沒有絲毫猶豫,端起酒杯拱手一捋衣袖,
    “既然國相信得過小王,定當傾力相助,”
    仰首,酒入喉,清冽如斯。
    “隻是,小王並非因為信任那皇帝,更無心助他,”口中還餘濃稠的酒香,奚吟風放下九龍杯,輕哼一聲,話裏滿是不屑,
    “靖煬王可是因令尊當年被派往北疆一事耿耿於懷?”
    清雲殤麵無慍色,請奚吟風來之前,就已料定要他相助易,要他真心相助難。
    前朝尉遲承煬尚在帝位期間,北疆與勾夷相接,戰事頻發,雖土地廣闊,卻鮮有人煙,要說是片荒漠也不為過。而奚少賢,身為炎炔開國五將之一,本應在皇城享盡榮華,卻被派去那邊疆久駐,空負一身王侯之名,實則難享太平。
    眾人皆稱,尉遲承煬乃畏懼其功高蓋主,當年與他一同打下江山的四人,一人久困於宮中,一人遠派南疆駐守,一人早已駕鶴西去,獨剩奚少賢留於朝中,將他派往北疆,正好了了後顧之憂。
    這番說辭,清雲殤自是一笑了之。
    他不信尉遲承煬是無情無義,無心無德之人。隻是,似乎真的有什麼是自己遺忘了的,或者說被深深隱藏了的。
    尉遲承煬說過的許多話,如今回想起來,更似一直在提醒自己,一直在試探自己。
    到底是什麼……
    “前塵往事,小王無心深究,隻是,家父的死,確與先皇脫不了幹係,如今要小王對那人之子心悅誠服,很難,”
    奚吟風一臉忿忿,他忘不掉的,不是怨,不是恨,而是父親死時久經風霜,麵如枯槁的容顏。
    邊關平定了,百姓回家了,廢業興盛了,當時正值壯年的奚少賢卻終因久戰成疾,操勞而亡。
    這個結,死死係在心上,直至今日依舊無解。
    “然而,靖煬王卻依舊子承父業,體恤百姓,振興了北疆五州,這又是為何?”
    清雲殤收攏思緒,目光回到奚吟風身上。以他今時今日的能力,自是可以雄霸一方。自古盜國者諸侯,放眼天下,哪個胸懷雄心的男子不希望有朝一日登上廟堂,俯仰天地。
    “隻因家父死前對小王說過一句話,”
    奚吟風眼眸忽閃,倏地又黯淡下來,
    “他想回朝,回到一個人身邊,生若不能,死了,就是化作灰,也要我將他帶回來,”
    冷風嗚咽而過,卷起鋪天蓋地的愴然襲麵而來。
    清雲殤指尖冰涼,似有什麼在胸中簌簌化開,隱隱地,隱隱地,記起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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