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前傳 承煬 第十四章 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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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瑟瑟拂過宮牆,相隔甚遠便已聽聞殿外那片竹林發出的沙沙聲,似裹著海浪般前仆後繼而過,殿內池中,偶爾有金魚躍起,撲通一聲,聽得清清楚楚。原本就人煙稀少的流雲殿此時更顯冷清,除了花鳥蟲魚,再無一點生氣。
承煬已逾兩月未來,每日前來打掃的公公便也漸漸怠慢了,若不是小慶子勤快,隻怕案上早已落滿灰塵。宮裏盛傳雲殤失寵,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我倒也不寂寞,整天似無事人般,飲酒賞竹,提筆揮墨,一天下來,連紅燭都不用燃便臥於榻前沉沉入睡了。
小慶子卻急得像隻螞蟻,常在我耳畔吵鬧,怨皇上連日不來,就連看門的小太監現在亦給他臉色看。主子失勢,下人便連帶受排擠,何況我身邊,從來都隻留了小慶子一個,平日見不慣我的人,現在倒逮準了機會,可萬般刁難了。
“公子…”小慶子按耐不住,又想勸我,“何不去跟皇上低個頭,許公公說了皇上他…”
“可是舊疾複發?”我埋首碾墨,青絲垂髫,也懶得去打理,
“不是,許公公說皇上已有幾日不肯進食,不曾展過笑顏,他在想著公子你…”小慶子幾乎要哭出聲,
“想我自然會來,”我淡淡答道,又將手畔的《儀禮》遞給他,“你若再如此恬噪就罰你每日抄經一百遍,”
“公子…”小慶子不肯罷休,也因著我平日的好脾氣,說話向來沒大沒小,“公子也想皇上的不是嗎,你就讓他一次吧…”
我“哧”的笑出聲,敲了他頭上一下,幾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什麼讓不讓的,你當皇上是什麼?他不來自有他的道理,北疆戰事未了,哪有時間整日閑遊,”
“可是從前就算再忙,皇上也會來看公子,那時候明明…”
“夠了,隻要他平安,炎炔平安,我便再無他念,亦無心爭寵,若他需要我,自會相助,若不需要,當灰塵一般抖落也罷,”還未落筆,一滴墨已順著狼毫毛筆滴落下來,無垠的純白上偏偏染了一抹黑。
注視良久,忿然扔掉手中毛筆,提起一壺酒便往殿外走去,小慶子剛提腳欲追上前,我冷聲對他道,
“莫跟來,”
院中青竹依舊,無論四季,嚴寒酷暑,依然巍巍然挺立在那裏,一切都沒有變,隻是物是人非。
這麼多年,我已說不清對承煬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愫,或許根本談不上情,卻又會因他偶爾一句話,一抹笑,一聲歎息所觸動。沒有人教過我,什麼是愛,怎樣去愛,如何相愛。隻能東施效顰般,學了個大概,卻始終越學越煩亂。不明白那一次次觸動背後,深藏的到底是什麼。有時候亦會覺得疲倦,作人比作竹累多了,要察言觀色,深思熟慮,步步為營,稍一不小心,輕則背上禍國殃民的罵名,重則人頭落地,血濺三尺。好在承煬於我,不論是真是假,始終如一。
隻是時至今日,這如一,怕是也要斷了。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注1]不由自主輕聲吟起來,等了許久,耳邊除了徐徐風聲,竟無人應答。
這首詞從前念過,那時不知其中深意,此刻想起,卻與我的處境相一。
原以為可以心如止水,懷著寬闊的平靜與從容,坐看冬去春來,草木榮枯,不會再激起任何微瀾。隻是,有種感傷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漫起,悄然而出,浸潤著一絲餘落的溫情與冷清,卻仍是那麼遙遠。
就如我與承煬,雲隨風動,我雖是雲,卻離他不得。相距咫尺,此刻竟仿佛隔了天涯。
我仰首灌了口酒,勾起慘淡的笑容。本就是我將他一壺冰心親手摔碎,怨不得別人。
如若不如此,他隻怕還要猶豫幾日,兵情告急,耽擱不得。越是這樣勸慰自己,胸口反而越是煩悶。
一股盛火忽地竄上來,我揚起手中酒壺狠狠砸向地上,陶片飛濺,擊在手背,卻不覺一絲疼痛,直到指尖沁出絲絲涼意,才發現有鮮血緩緩滴落下來。
是的,為逼他出兵,隻是個幌子。
我真正在乎的,是他和奚少賢那段過往。想試探他在他心中,還有多少份量,亦想將他從他身邊支走。更有私心,若他戰死沙場,我定會笑起來。
清雲殤,原是這樣一個凡夫俗子,甚至比市井小民更加善妒。
冷風如刺刀般刮過臉頰,似削下一片片帶血的肉,痛得手腳發麻。
沁慈湖對岸,忽然傳來一陣歌舞聲,宮女手中的宮燈將湖麵點亮,歡天喜地的景象隔著一水之遙我亦看得清清楚楚。宮裏許久不曾如此熱鬧過,正定定望著,小慶子抱來一件青貂披風搭在我肩上,小聲道,
“公子,天涼了,回去吧,”
“對岸發生何事?”有些微醺,眼前燈紅酒綠的影子漸漸重疊開,卻依然能分辨出其中一個,位於正中,金冠華衣,
“…公子…”小慶子似有難言之隱,欲言又止,
“發生何事?!”我凜冽的望著他,冷聲道,
“奚將軍打了勝仗,今日凱旋而歸,皇上在長樂宮為他舉行慶典,好像…好像還要進封他為…”
我裹緊披風,不等小慶子說完便踱開步子,風似的朝長樂宮奔去。
這具身子,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想要追尋什麼,就算無望,也想試一試…
注1:引自《納蘭性德·飲水詞·虞美人》,原文“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