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長歌道：“他性情靦腆，隨和，耐得住清苦寂寞，內功很不俗了。但也因為這性情，劍法上差一些。你也知道，我們華山劍法講究奇險，清朗、灑脫，跟他性子差得有些遠。這跟他缺乏曆練也有關。在山上，師兄們都寵著他，練招都不敢太過，生怕將人磕了、碰了的。他該會的都會了，就是用起來差些精神。這次帶他下山，多走走，多看看，放開了心境，應該會有改善。”
    蕭遙道：“想來，這也是你師父的意思。”
    古長歌道：“嗯。”
    說話間，許孤琴又回來了，還是抱著他的琴。
    他道：“師兄，新來的客人中，有一個內傷複發，想求傷藥，請你過去看看。”
    古長歌和蕭遙對視一眼，趕緊前往水龍吟和火鳳鳴處。
    許孤琴抱著琴，緊跟著。
    內傷複發的是火鳳鳴。
    古長歌給他看過之後，發現隻因勞碌奔波，太過疲累，一朝放鬆，氣血翻騰，沒有大礙，喂了他一顆獨門丹藥，便帶蕭遙和許孤琴離開了讓火鳳鳴好好休息。
    水龍吟將三人送走，接了華山弟子送來的飲食，端回屋中。
    火鳳鳴想起身，被水龍吟喝止，隻好不情不願地靠著床柱，看著水龍吟將飲食一樣一樣擺在他麵前，送到他的手邊。
    他道：“你幹脆喂我好了。”
    水龍吟道：“你若殘廢了，我便喂你。”將碗塞進火鳳鳴的手裏。
    逃亡至今，兩人風餐露宿，磕磕絆絆，到了華山派之後，雖然自由受限，但終於無須時刻提心吊膽了。
    心弦放鬆，情感便會泛濫。
    碗的熱度貼著掌心一直竄入心裏。
    心漸漸熱了。
    火鳳鳴感覺眼眶一熱，竟有了流淚的衝動。
    他瞪大了眼睛，忍住這股衝動。
    他決不能在水龍吟麵前流淚。他是這樣想的，但並不清楚為何這樣想。
    他開始大口、大口地扒飯。
    在他的對麵，水龍吟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吃著飯，柔和平靜，好像跟沒經曆過這場逃亡一樣，文雅有禮。
    “咳！”
    火鳳鳴嗆著自己了。
    白色的飯粒子飛射。
    水龍吟遭了殃。
    火鳳鳴尷尬，伸出手，想要將那點點的飯粒子從白皙的麵頰上拿下來，但又不知道該不該下手。
    手懸空，尷尬地懸空。
    他的臉紅了，紅如火。
    水龍吟平靜地放下碗筷，抹掉臉上的飯粒子，盯著那碗白飯看了一會兒，再度將其端起，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火鳳鳴急道：“那個，那個。”語無倫次。
    水龍吟慢慢吞咽，抬頭，用一貫柔和的語調，一字字道：“飯是人家給咱們的，咱們不能浪費。菜也是人家給咱們的，咱們也不能挑。有什麼就要吃什麼。”
    話刺痛了心。
    火鳳鳴的紅臉一下子轉了白。
    人在屋簷下是什麼滋味？正是他當下正在經曆的滋味，論苦不苦，論酸不酸，但十分難以下咽，像一顆泥丸子，堵在喉嚨裏，堵在胸口，堵在心裏。那是說不出的一種滋味。
    他囁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水龍吟道；“我知道。”
    火鳳鳴吞吐道：“我，我。”
    接下來，他要說什麼？
    水龍吟替他說了。
    水龍吟道：“你不用為難，我也曾為一宮之主，我從未向任何人說過抱歉的言語，開這個口很難。你的意思，我能明白，所以不用說了。我不介意。”
    火鳳鳴苦笑。
    道歉的話從善如流地返回喉嚨。
    他又開始吃飯，一口、一口地吃，慢慢地吃，輕輕地咀嚼。
    水龍吟道：“吃些菜。”
    火鳳鳴模糊地應一聲，夾菜配飯。
    他們不再說話了，直到將這頓飯吃完。
    華山弟子將碗筷收走了。
    無人拜訪。
    屋裏隻有他們兩個。
    良久的寂靜後，火鳳鳴不再假寐，睜開眼來，翻身側臥，看向坐在窗邊的水龍吟。
    他開口道：“就咱們兩個，說說話解悶吧。”
    水龍吟看向他。
    火鳳鳴顯然做好了說什麼的準備，道：“天魔教來攻打的時候，我真沒想到，來救我的人會是你。”
    水龍吟道：“我也沒有想到，除了你和我之外，其他三宮的人全都歸順了天魔教。”
    火鳳鳴道：“你到我身邊時，我還以為，你要趁機除了我呢。”
    想到在那危急時刻，他已暗道：“吾命休矣！”自覺好笑。
    不過，他已懂得對死亡的恐懼！
    水龍吟道：“水火兩宮素來不睦。”
    火鳳鳴道：“是啊。素來不睦。可偏偏相互扶持，共患難一場的是素來不睦的我和你。這是為什麼呢？這一路來，我有時會想，但想不明白。話說，咱們打小就不對付，到了長大成人，從少宮主變成宮主，一直針鋒相對，是為什麼呢？我怎麼想不起來了？”
    水龍吟單手支頤，回想片刻，搖頭道：“我也想不起來了。”
    火鳳鳴拖長了調子，好像懶洋洋道：“奇怪啊！”
    水龍吟也道：“是有點兒奇怪。”
    火鳳鳴平躺，枕著胳膊，望著床頂，說道：“咱們第一次見麵就打架了，是不是？”
    水龍吟“嗯”一聲。
    火鳳鳴問：“那時候，咱們幾歲？”
    水龍吟道：“四五歲吧。”
    火鳳鳴忍不住失笑道：“四五歲啊。以前，我沒想過為什麼跟你不對付，反正見了你就來氣，不跟你動手不痛快。”
    水龍吟道：“我也一樣。”
    火鳳鳴道：“可現在回想起來，你跟我四五歲的時候，能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要大打出手呢？然後，就一直打，一直打，打到五行宮完蛋了。”
    水龍吟在思考。
    火鳳鳴確已有了答案。
    他道：“我不認識你，但我討厭你，恨你，這本來就是不正常的。隻不過在宮中的時候，周圍的人都這樣認為，我就覺得正常了。我記得，我父母還有火宮裏的其他人，跟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水宮有滅火宮之心，打算將我們全殺了，所以，看到水宮的人，一定不能心軟，一定要下手，立威，將水宮的人鎮住，讓水宮的人不敢來犯。久而久之，耳濡目染，我就真恨上你了。其實，這說法也不對。我是恨上水宮了，因為你是水宮的人，所以，連帶著恨上你了。可笑的是，我從來沒去過水宮。以前不覺得，現在，我覺得我好蠢，任人擺布，跟個木偶似的。”
    水龍吟聞言，回想過去，過了一會兒，說道：“我跟你的情況差不多。”頓了頓道：“難怪你跟我能湊到一起，因為都很蠢。一個蠢人活不了，兩個蠢人湊一起，湊活能活下去吧。”
    火鳳鳴聽了這個說法，笑了，笑出了聲。
    水龍吟也笑了。
    火鳳鳴似乎牽動了內傷，輕輕咳嗽。
    水龍吟起身，為其端過一杯溫茶。
    火鳳鳴坐起，拿過茶，喝一口，順口氣，點點頭，將茶放在床邊的矮凳上。
    他見水龍吟要回到窗邊，伸手拉住水龍吟的袖子。
    水龍吟問：“還要什麼？”
    火鳳鳴還沒開口。他的臉又一點點紅了。
    實際上，他跟水龍吟話說從前，就是為了說下邊的話，他早準備要講但一直不好意思開口的話。
    他決心一定要說出口的，仍在不好意思開口。
    此刻，他不但不好意思，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
    他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似笑非笑，古古怪怪。
    水龍吟問：“你是不是哪裏疼？”
    火鳳鳴搖頭，沒有控製力道地搖頭。紅中泛紫的頭發散落他的麵前，遮蓋了他的眉眼。
    水龍吟很自然地伸出手去，為火鳳鳴整理頭發。逃亡的路上，他不知做過多少次了，有些習慣了。
    白嫩如玉的手指頭在眼前晃動。
    火鳳鳴覺得眼前發暈，頭腦也因那玉色發暈。
    等他不暈了，回神的時候，他已抓住了那白玉。
    他一驚，來不及想為什麼，被針紮到一樣，撒了手。
    他又尷尬了。臉越來越紅了。
    水龍吟的臉色也有了變化。
    攙扶、摟抱，背負等事情，因為火鳳鳴一直拖著內傷，他們都做過。
    但抓手是第一回。
    他感到了古怪，不自在地看向一旁。
    火鳳鳴吞吞吐吐道：“那個，呃，我，我眼花了。”
    水龍吟點點頭，說道：“那你快躺下吧。”
    火鳳鳴道：“嗯，躺下，躺下。”
    他躺下了。
    然後，他又扯住了水龍吟的袖子。
    該說的還沒說呢。
    他不能讓人走啊！
    而這抓手之後的扯袖讓水龍吟感覺更古怪了。
    心跳加快。
    但他不懂是為什麼，隻是感覺越來越不自在。
    他偷瞟一眼火鳳鳴，見火鳳鳴欲言又止，心中一動：“原來是這樣。”
    他問：“你想說什麼？”
    火鳳鳴氣悶。
    他想幹什麼又被看出來了。
    他覺得有些丟臉。
    但到了這份上，他若再說不出什麼，那就更丟臉了，好像輸了什麼一樣。
    於是，抱著因跟水宮作對而習慣產生的勝負欲，他道：“我就是想說，這一路上受你照顧，我有些過意不去，想跟你，說一聲，說一聲，謝謝！”
    長久壓在心裏的話終於出口了。
    這一刻，火鳳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甚至洋洋得意起來，心說：“這也沒什麼，哈哈。”
    他似乎忘記了，在此之前，他為此輾轉反側，不斷在心裏嘀咕，反複計較用詞用句的為難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