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整夜，陽光已經透過窗欞透到床上，溫婕才醒了過來，伸了個懶腰從床上爬了起來。昨天晚上媽媽特地替她準備了接風宴，閣子裏的姐姐妹妹們都一一認了麵，算是互相熟識了。她簡單地伸手攏了攏頭發，便開了房門。小月耳朵尖，一下子就從外邊躥了進來，端了洗瀨用的水遞到她麵前。
    溫婕一邊洗著臉，一邊問著小月說：“那個薛秀才什麼時候來？”
    “薛秀才早就來了。”小月回著話說。
    “早就來了？”
    “嗯。薛秀才是第一次來教姑娘，所以一大早就過來了。”
    “那他人呢？怎麼連個影子也沒見到？”
    “在潤玉姐屋裏呆著呢。薛秀才見姑娘沒開門，一直在樓下候著。正巧潤玉姐看到了，就把他叫到房間裏聊天解悶去了。”
    “潤玉姐？”溫婕想起昨天晚上吃飯時，那個滿身珠光寶意，故意刁難她的女人。“不是請來教我的嗎，又不是讓他來陪別人聊天的。”溫婕邊說邊把水盆裏的水撩撥得嘩嘩作響，“小月，這潤玉姐到底是什麼來頭？好像樓裏的姑娘都很怕她似的。”
    “還不是仗著前清的劉知府寵著她嗎？這樓裏的姑娘，除了瑤琴姐，她誰也不放在眼裏，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姐妹們不知受了她多少氣呢。”
    “這都民國了，前清的知府頂個屁用！”溫婕不懈地說。
    “姑娘可別小瞧了這前朝的知府，眼下在我們太原可是數得上的有勢力的人物，太原城裏大大小小的紳士看到他還要陪著笑臉，我們這樓裏的姑娘又有誰敢得罪了他的？”
    “敢情是三頭來臂來著？”溫婕擠幹了毛巾擦了臉，又用鹽水漱過了口，一邊朝盆子裏吐著漱口水，一邊笑著說：“看來那劉知府年紀不小了吧？”
    “五十多了吧。聽說孫子都有好幾個了。”
    “那還來這種地方？他老婆也不管著他？”
    “這種事，女人哪有管得了的？腿長在男人身上，除非綁著他不讓動，你說咱們女人有幾個有這樣本事的？”
    “那倒也是。”溫婕點著頭，坐到雕花梨花木梳妝台邊輕輕點著妝，透過鏡子瞥一眼小月說：“你先過去請薛秀才過這邊來吧。”
    小月應著，從桌上端過溫婕洗漱用的水往外邊去了。不一會，就聽到一個極富磁性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過來，“這位就是小婕姑娘吧？”
    溫婕連忙放下手中的眉筆，回過頭朝門口望去。隻見薛秀才身穿一件白袍，把瘦長的身條顯得更加玉樹臨風，再看他的臉，簡直就是麵如冠玉，難怪潤玉姐要留他在房裏聊天了。這樣標致的男人，隻怕是暖香閣裏所有的女人都要以跟他多聊上一句引以為榮的吧？她連忙站起身，給薛秀才道了個萬福，輕啟朱唇，低聲問著，“您就是薛秀才？”
    薛秀才爽朗地望著她笑著，已經大踏步地走到了屋子中央，在書案邊停了下來。薛秀才抬著一雙顧盼生姿的眼睛隻管上上下下盯著溫婕瞧著，忽然又爽聲笑道：“不錯，是個好姑娘。恐怕天上的仙女也沒小婕姑娘這般的氣質姿容的。”
    “薛秀才見笑了。”小婕趕忙張羅著讓薛秀才在書案前的圓凳上坐下，微咬著嘴唇，偷偷瞧著他問：“不知道薛秀才今天要教我什麼？我很笨的，隻怕為難了您。”
    “怎麼會？再笨的學生我也教得。”薛秀才大聲笑著，瞥著她，“我長了一雙慧眼，一眼望下去就知道姑娘是個可塑之材，我想用不了多久，姑娘就能把琴棋書畫學個精通的。”
    “薛秀才不要取笑我了。”溫婕有些嬌羞地站在薛秀才身前，“我隻求學個大概，哪敢談什麼精通？”
    “以後別再叫我薛秀才了。”薛秀才望著她，“叫我虢淼吧。秀才都已經是前清時候的事了，不算數的。”
    “那怎麼使得？在我心裏，薛秀才永遠都是個秀才。”
    薛秀才伸手揭開古琴上的紗巾，雙手不禁撫弄著琴弦，調出一些悅耳的聲調來，“我中秀才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原本指望接下來中個舉人、進士，沒料到大清朝氣數盡了，枉我空有一肚子才學，也隻能流落到到青樓紅館賣技的地步了！”薛秀才自嘲地回頭望著溫婕，頷首笑著，“我跟你同是天涯淪落人，還是叫我虢淼覺著親切些。”
    “那，我叫你虢淼哥，行嗎？”溫婕瞪大了眼睛，矜持地瞥著薛秀才問。
    “虢淼哥？好，隻要你不嫌棄，我就做你哥哥又何妨呢？”薛虢淼說著，睃一眼身邊的圓凳，“你也坐下吧，站著說話會累的。”
    溫婕瞥著他身邊的圓凳，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卻不敢抬頭凝視他了。
    “怎麼，還害羞不成？”薛虢淼望著她，“到了這種地方，最忌諱的就是害羞。我教你的第一課就是，打今兒起，把這些羞怯都全部丟了。這是什麼地方？賣笑的場所，你要害羞便要活不下去了的。對了，你認得字嗎？”
    溫婕點著頭，“小時候跟著爹後邊學過一些，不過不是所有的都會。”
    “那四書五經都曾讀過嗎？”
    “都讀過一些，不過都是些皮毛，現在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認得字讀好書就好辦，也不用我那麼費心費力地教你了。你不知道，這裏的姑娘有好些個是不識字的，連字都不識還學什麼琴棋書畫？你看潤玉，我教了她好長一段時間，她寫出來的名字還是歪歪扭扭的，其它的就更不用說了。”薛虢淼瞟著她，“不過我對你有信心，一見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有靈性的姑娘。”
    “薛秀才過獎了。小婕不敢當的。”
    “怎麼又秀才了？”薛虢淼笑著，“叫虢淼哥。虢淼哥，聽著舒服。”
    這時，小月端了茶點進來，擱到餐桌上，回頭看一眼薛虢淼和溫婕說：“茶點放餐桌了。薛秀才和婕姑娘一會餓了，就慢慢用著。要是有什麼吩咐，姑娘盡管吩咐就是了。”
    “有勞小月姑娘了。”薛虢淼望一眼小月，“沒事你就先出去忙吧。”
    小月應聲出去，替他們把房門掩好，又把耳朵附在門欞上聽了好一會，才抿著嘴笑著跑開了。薛虢淼是個見了美人就要頭暈的男人，如今見了這麼標致的美人兒，小月真的很好奇他會不會做出些破格的事情來。當然，小月並不知道媽媽已經跟薛虢淼約法三章了，如果他敢動溫婕的歪主意，保準會讓人打斷了他的腿攆了出去的。薛虢淼是聰明人，他還是知道緩急輕重的。不過麵對這樣標致水靈的美人，薛虢淼難免有些心動，可心動歸心動，他明確地知道自己隻是來教她技藝的，其他的什麼也不敢妄想的。
    “要不我先教姑娘畫畫？你在家的時候可曾畫過畫？”
    “沒有。”溫婕搖著頭，“我從小就沒拿過畫筆。”
    “沒拿過不要緊。凡事總有開頭的。”薛虢淼邊說邊把準備好的畫紙攤平在書案上，一邊讓溫婕幫她研墨，一邊從筆筒裏掏出毛筆，蘸了濃墨，在畫紙上輕輕一鋪點，就畫出了一條金魚出來。
    “真像。您畫得真好。”溫婕在一邊探頭望著薛虢淼筆下的金魚，不無讚歎地說著。她忽然意識到房間裏那幅觀音送子圖，好像有所悟地問著，“我房間裏的觀音送子像也是您畫的嗎？”
    “嗯？”
    溫婕回過頭，指著牆壁上的觀音送子像問他說：“就是這幅。是你畫的嗎？”
    “噢。”薛虢淼順著溫婕手指的方向望去，輕描淡寫地說：“是我畫的，你不說我都忘了這碴了。剛才進屋時也沒注意到這幅畫。沒想到寶玲姑娘都走這麼久了，這幅畫倒還掛著。”
    “您能跟我說說寶玲姑娘的事嗎？”溫婕忽然對寶玲的事情感了興趣，連忙望著薛虢淼的眼睛問。
    “寶玲是個苦命的女人。都三十好幾了，還一心想著要生個孩子。她一直說不生孩子的女人就不是真正的女人。本來有個做檀香生意的客人很是喜歡她，許諾要贖她回去做小，並給了媽媽很多銀子，不讓她接別的客。寶玲遂死心塌地地跟了那個客人，並許願要替客人生個孩子。可是，她都做了幾十年的妓女，早就喪失了生育的能力，可她心有不甘，隔三岔五地就去廟裏進香，可最後還是沒能懷上。萬不得已下，她就想了這麼個招，讓我替她畫了一張觀音送子圖掛在房裏，其實還不就是尋求個心理安慰？”
    “那寶玲後來跟著那個客人走了？”
    “唉！”薛虢淼搖著頭，“那個客人隻不過是貪戀她的美色，哪是真心想要討她回去？包了她沒幾個月就一去不回了。寶玲對他可是動了真情，一直苦苦守候著他，任媽媽怎麼打怎麼勸，就是不肯再接一個客人。”
    “那小月怎麼說寶玲跟著別人從良去了？難道是有另外的客人看上了她？噢，我知道了，瑤琴姐說有個北京來的客人對她著了迷，還幫她倒馬桶，莫非就是那個北京客人帶走了她？”
    薛虢淼有些訝異地望著她，心裏想說的話剛到嘴邊便咽了回去。“是啊，寶玲跟著那個北京的客人走了。也許那個北京的客人是真心愛著她的吧！”
    溫婕絲毫沒有看出薛虢淼眼神中流露出的訝異，心裏替寶玲姑娘找到一個好歸宿感到欣慰。可是她自己呢？她將留在這間屋子裏繼續寶玲以前幹過的那些勾當。什麼時候才會有人看上自己，把自己也討了回去呢？她立即打消了自己這種想法。她隻是個妓女，怎麼會有人看上她？就算看上了她，大凡有點出息的男人，誰會討個窯姐兒回去呢？縱使有人真心要娶了她回去，要不拿出令媽媽滿意的銀兩，這種事也是仿若鏡花水月般沒個著落的。還是現實點好，像瑤琴姐說的，用才色來包裝自己，讓更多的男人喜歡上自己，那麼就不怕掏不出他們的銀子，下半輩子也算是好受用的了。
    “你來畫。”薛虢淼打斷出神的溫婕，把毛筆遞到她纖若柔荑的手中，指著畫紙上自己畫的金魚衝她說：“就照著我畫的金魚的樣子畫。來。”
    溫婕緊緊握著毛筆，因為緊張，手不禁顫抖起來，落在紙上的墨隨即點出了一個不規則的圓點來。
    “別怕。這屋裏隻有我們兩人，畫不好也不怕被人笑話。接著來，手千萬別抖。”薛虢淼有些受憐地盯著溫婕嬌俏的臉龐，“你就把它當作平時在家裏洗衣服洗碗一樣。其實畫畫並不難的，隻要你肯用心。”
    “我肯用心。”溫婕抬頭望了一眼薛虢淼，隨即緊握著毛筆，依葫蘆畫瓢似的，在紙上輕輕畫著。
    “這樣不行的。毛筆不要握這麼緊，你得放鬆。”薛虢淼瞥著溫婕，“放鬆，你懂嗎？”
    “我……我太笨了。”溫婕為難地看著畫紙。
    “你要總覺得自己笨，那就什麼也甭學了。來，你得先學會怎麼握毛筆。”薛虢淼邊說邊用手握住溫婕拿筆的手，“你看，這樣來，千萬別握得太緊。我握著你的手畫。你看，這樣是不是很好？”
    溫婕冷不妨被薛虢淼握住自己的手，心頭不禁顫了一下。雖然自己已經身入暖香閣，可這還是頭一遭被一個男人握住自己的手。她的眼睛落在了薛虢淼握著她手的手上，那是一雙白皙而幹淨的手，暖暖的，柔柔的，她的心裏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