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璽與狩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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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識得她,是在江南的雨裏。
那一年,她年約十四,長我七歲。
城郊的小石拱橋上,她撐一把半舊的朱灰紫色油紙傘,傘麵上繪著繁複的螭遊翠竹花案。如果不是她踏著的屐板在石橋上扣出輕微的聲響,我幾乎以為她是飄忽而至。她停在我的麵前,我茫然抬著的眸子便將她看了個清楚。
是極為細瘦的人,像是有一陣風來就會折斷的樣子。也就因為這極致的細瘦,因此臉上那一雙桃花水湄的眼就流轉的格外勾魂攝魄。是蒼白而冰涼的樣子,久病一般的沒有血色。呼吸輕淺短促。我便判斷她是得了不治的癆症吧?扣著紫竹傘柄的指骨微微顫抖著,卻也是如臉色一樣蒼白的,纏了一縷發。她的發倒是光潔可愛的一蓬青色,用粗荊釵捥了個少年的髻。我才發現這個有著柔細發絲的少女其實一身少年的青布長衫,素灰的,仿佛江南的雨。
瓷青色的雨水從傘麵洄旋遮隔而下,使她朦朧。我卻知道,她用她那雙美麗的眼,在看我,和我滿身的傷痕。
“像你這樣的孩子,很輕易就死了的。”然後,她像吐氣一樣涼涼的評價著。
我於是向著她笑了。
那是我唯一學會的表情。
“一定活的很辛苦吧。”她偏了一下頭說道,“有這樣的能力,活下來一定很辛苦。”
那更像是一種自言自語。
我在掌心中造出小小的氣流,吹開遮隔著她與我的雨簾。
“你的眼神,和我好像。”我笑著對她說。那是一個人一直一個人的眼神。
“自以為是的小鬼。”她用她的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轉過了身便走。
“把我——帶在你身邊吧。”我便也跟著站起身。
她停頓了一下:“我不愛寵物。你跟著我,也會很辛苦。”
“沒關係。”我說,“沒關係。把我帶在你身邊吧。請像用一個工具一樣好好利用我和我的能力。”
“對嗬。”她仰起頭,雨便濺落在她身上,“對嗬。那樣——也不錯。”
我為什麼便那樣說了呢?
我或許是戀慕上了她即使在雨裏也不沾塵泥的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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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雪,一如往年的陰綿。隻是不料今年也會積起,結起素裹覆上大地。
呼出的氣幻化成白霧,消失在垂暮的天空。
不意外的,在城郊的小石橋上,看到了青璽。
也不知她已經在那裏躺了有多久,身上素白的衣衫早和地上的雪融成了一體。雪下探出她那三丈縵紗,紅白映襯,驚心的刺目。那把朱灰紫的油紙傘早被風卷到了一邊的道旁,在寒風裏左右來回轉動著。
我歎一口氣,奔上前去,將她從雪地裏圈抱而起,籠在胸前的皮襖中。
她顫抖了一下。唇蠕動喃喃出我的名字:“狩風。”
“你太不懂愛惜自己。這樣冷的天,會把你凍死在這裏。”我抱著她站起身。
她仿若十年前那個十四歲的少女,不僅容貌絲毫未改,就連身形,也是十年前那沒有分量的輕。
可能太疲倦,她沒有爭執了,沉著眼皮,輕吐出這樣的話語:“銀子,沒有了。”
“於是你便去城裏賭了。”
“你也是。”
是啊!我當然是!我從城裏一家家的賭過來,隻是為了找她。隻是為了在她賭贏了所有人卷走了銀兩卻把它們遺失在這樣的雪天裏時告訴她——別擔心那些身外之物。
忽然,她噴出一口血來!溫溫的,濺的我胸前一片。
該死的!“你的傷又犯了還往外跑?”她右肩處已綻出了殷紅。
“你怎麼敢指責我!”她幽幽的歎出這樣的話,顫抖卻篤定的說:“反正,你會找到我,帶我回家。”
“是。”我不知覺便笑出來。
十年前她撿到的,是個讓她在這方麵省心省力的工具嗬。
荒蕪廢棄的大宅中,她像死去了一般沉睡著。
點了她傷口周圍止血的穴位,簡單的處理了傷口,為她蓋上被。因為傷在太陰經,牽連肺腑,她呼吸一向淺促,經不起炭火熏烤,因此我挪開了薰籠。
每次她宿疾複發,我都忍不住的探問:究竟是誰?如何傷她?為何傷她?傷她,到這般地步。
她不說。她隻說:“我撿了你便當你是工具。你無權問。”
十年的每一天,她不失時機的傳授我武功。她似乎是極厲害的,因為她通曉各家的武功,從名門正派到旁門蹊徑。很難想象若她有什麼稱霸武林的野心,會挑起多大多慘烈的屠戮。
我十歲那年,她給我一把劍。無鞘的青色軟劍。我便知她給我那個名字從何而來。
“從今往後,你便是劍。我的劍。”她那樣說著,“總有一天,要去為我殺了那個人。”
並非是毫不相幹的話語。美麗的少女,高深玄妙的武功,淡泊名利的隱居,隻為了,殺一個人。
一定,是個傷她至深的人。
我從未見她殺過什麼人,她也從未允許我殺過什麼人。她自己隨身帶著可以稱得上“武器”的,隻是那喚名曰“浣花”的三丈紗縵。就是那,我也未見她太用。而她交付與我的青色軟劍“狩風”,隻是為了用來殺那個她要殺的人。“你要是用別人的血玷汙了它,我便把它折了。”她那時冷冷的告訴我,在她教導我“劍不離人,人不離劍;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之後。
當然,我還是殺過人的。我並不需要什麼刀劍。在我那操控風的能力之外,她教我太多,已是刀劍不能防範的地步。欲傷她、為難她的人我都殺了。我愛看她不為世間紛擾傷神的模樣。而她看見濺了血的我總會說:“太髒。去洗幹淨。”
所以我就自己推斷:青璽大概是討厭鮮血的吧。
掌了燈。
昏黃的燈光下,看見她微睜的眼。這一次的昏睡,比我想象中短。
“太……髒……”她的目光凝著在我胸前,皺起了顰眉。
“是你的血,所以沒關係。”我探了她的額頭,有些發熱,看來有煎藥的必要。
“去洗掉。”她命令,不容拒絕的強勢。“我不愛看……我的血……在你……身上……”
我站著不動。低頭笑哄她:“等一下。我等一下就去的。”
“現——在——”
不想看她執著於這個問題,我轉開話題:“這次沒有上次犯得厲害。如何,痛得很麼?你都不笑。”
“為什麼要笑?像你……無緣無故便笑……無聊又……難看……”
會這樣有精神的說,我便放了心,繼續玩笑:“那麼如果我哭給你看,你會笑給我看麼?”
“如果我笑給你看,你會哭給我看麼?”
“我恐怕,會高興的哭了呢。”替她掖了掖被,“你或許該告訴我這傷的來曆,我也好對症下藥。”
每一次我這樣說,她必不肯答我。
“外麵還落雪嗎?”良久,她問我。
“是的。大如扯絮。”
她抿了下唇,雙目無神的投向屋頂:“我剛剛夢到,央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