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師姐啊……”曼蝶仰麵大笑，“你以為這天下隻有你會以琴音殺人麼？！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哈哈哈”
    “呲！”
    曼蝶的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了，然後聽到一聲虛弱卻堅定的聲音道：“你以為我死了麼？我以前就告誡過你不能大意行事，蝶子……”
    曼蝶愣愣地看著緩緩坐起的曼蝶，頓時心如刀絞，她垂下頭看著胸前穿心而過的白緞，淒涼笑道：“嗬嗬，你不愧是師姐……難怪師傅喜歡你，他……他也、也喜歡你，我好恨，好恨啊，呃……”
    “蝶子！”
    白緞已經被血染透，曼蝶麵前的池水也已經暈開了一片紅色，大批大批的蝴蝶紛紛墜向水池，如同一場斑斕的奇異的大雪，將這片區域覆蓋成了龐大而華麗的墓墟。
    曼蝶笑著去擦嘴角的鮮紅，卻發現怎麼也擦不幹淨，眼睛已經看不真切了，她摸索著撫上琴，指撥弦動，這一曲琴樂華美悠揚卻掩飾不住哀戚憂傷。如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一樣，漫天的花瓣與蝴蝶交錯舞蹈，她覆著薄紗單純地撫琴，輕靈的旋律直接觸碰到心底，眼神沉靜如一汪碧水，笑容繾綣如月夜清澄，一切飛逝如華美模糊的夢境……
    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能量在慢慢耗盡，依稀間還能聽到血液汩汩流出的聲音，池水已經便成了淡淡的紅色，無數蝴蝶與花瓣的屍體，詭異的美麗。
    弦斷，音止。
    最後一隻蝶撲落在血泊裏。
    紅色的身影終於慢慢倒下，忘不掉的是蔓延到眼底的笑意，還有最後的話：
    “師姐，你終於又叫我蝶子了……”
    曼嵐兀自呆坐在那裏，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衝淡了她唇邊的血跡，仰頭看著金燦燦的陽光和湛藍的天空，青遠煙記得她說的是：“為什麼，不下雨呢。”
    柳浪將藥碗遞了過去，曼嵐接過來，手還微微顫抖著。
    已經是第三天了，許清如放下把脈的手道：“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但是你受的內傷過重，還是回去調養的好……”
    “不，曼嵐既然已經答應了盟主和諸位兄弟就一定會跟隨到底，何況我心願已了，也沒什麼顧慮了，各位請不必憂心我了。”曼嵐望著一屋子投來關切眼神的同伴道。
    許清如點點頭道：“你既要堅持許某也不阻，隻是近期不要妄自動武，以免傷勢加劇。”
    “好，多謝許公子了。”
    青遠煙便示意人先離開以讓曼嵐好生休息，而曼嵐卻主動要求青遠煙和許清如留下來。但是留下他們後曼嵐卻沒有說話，隻是坐在那裏扶起琴來，莊重優雅卻無比傷感，纖長的手指按弦轉調，反反複複都是一首曲子，正是曼蝶死前彈得那首，也是兩人聽得的最難以忘懷的琴聲。
    終於是累了，曼嵐停了手：“很久不曾這樣單純的撫琴了，記得有人告訴過我，身為琴師，便該以琴音帶給人幸福。”可是我卻用它來殺人……她轉頭對許清如道：“許公子，曼嵐知道公子通曉樂理，可否請公子為此曲作詞？”
    許清如道：“自然，可有曲牌？”
    曼嵐眼裏忽然彌漫起大片的潮濕，她道：“就叫‘荼靡調’吧。”然後她笑了笑，開始講述她的曾經，那些久遠得已經被塵封起來的秘密……荼靡般的人生。
    最初的記憶裏師父曼羅真人給她取名曼嵐，那個嚴厲的師父對她說：你的眸子裏有著山霧的影子，你以後會成為最偉大的琴師。
    然後她見到了師兄曼華，少年溫柔的眉梢，微笑的眼角。陽光的碎片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暗影，他回過頭衝還是孩子的自己笑，那麵容美好而恍惚，宛若酴醾花開。
    他喚她嵐，而不是師妹。
    她清楚的記得無數個清晨裏，霧靄中總有一個人抱著琴微笑著向她問好，然後牽著她的手走過昏暗的山林，走過陡峭的澗穀，走過開滿荼靡的甬道，然後來到那雲淡風輕的高崖上，他扣弦而歌，她揮袖而舞。總有風送來遠方的荼靡花瓣，調皮地粘在他裂錦般的墨發上，當她將最後一瓣粉白摘除時，他仰起頭笑道：“嵐，我幫你譜了一曲，叫荼靡。”
    看著他漣漪般綻放的笑容，她錯覺他身上有荼靡的精魂，刹那芬芳卻永世流轉。
    直到有一天，師父從身後拉過一個怯懦的少女，他說：曼嵐，這是你的師妹——曼蝶。然後她看見那女孩衝她羞赧的一笑，蒼白瘦弱卻不失清麗。曼嵐上前牽起她的手笑道：以後就叫你蝶子吧。
    之後的很多年，她，蝶子，曼華幾乎形影不離，一起彈琴，一起出遊，一起練武，一起逃出去玩，然而回來以後免不了一頓懲罰，隻是當師父的竹條打下來時，總有一個身影會擋在她們麵前，就這樣，曼華為這兩個師妹擋下了很多懲處，他似乎是毫無差別地關愛守護這兩個女孩，唯一的不同時，他隻叫她嵐，他隻叫她師妹，這樣簡單的幸福持續了很多年。
    終於有一天琴技比拚的場上，曼華被封為天下第一琴師，她看見他一身玄金樂服氣宇軒昂地站在高台上時，忍不住淚流滿麵，他那日演奏正是那首荼靡。所有人都看見，那天有很多謎一樣的蝴蝶圍繞在他身邊，經久不散。而人們不知道的是台下有兩個少女同時無法自拔地愛上了這個安靜的男子。
    幸福，有時候就是這麼容易破滅。
    “對不起，蝶子，我一直隻當你是師妹，我愛的人是嵐。”被溫柔的人拒絕才是最殘忍的事，她看見曼蝶臉上洶湧而下的淚水，她聽見她惡狠狠地道出的詛咒，那時候，蝶子眼中燃燒的怒火讓她忍不住發抖，然後身邊的人把她攬在懷裏，淡淡的荼靡花香鎮靜了她的神經，她聽見曼華在她耳邊輕道：沒事，有我在，你不用怕。沉浸在喜悅與幸福中的她自然沒有注意到蝶子血紅的眼神瞬間便成了漆黑的絕望。
    那時，曼嵐以為一切都過去了，然而噩夢卻才剛剛襲來。
    師父有意將琴主之位讓與曼華，便將江湖上人人渴望而不可求的不老藥給了曼華，而曼華卻偷偷下在她的茶中，他告訴她：你不老，我便不老。
    一個月之後的新婚之夜，曼華死了。
    她親眼看見這個有著荼靡花香的男子，這個有著溫柔的眉梢，微笑的眼角的師兄，這個告訴她有我在你不用怕的愛人，死在她麵前。
    蝶子在他們的合歡酒裏下了毒，然後用刀割開了曼華的喉嚨，他的血噴薄而出，濺在她臉上，是那麼灼人的溫度。
    曼嵐無助的看著她瘋狂地笑，淒厲地哭，她說：師姐你知不知道你讓我嫉妒得發瘋？！師父喜歡你，師哥愛的也是你！那我呢？我曼蝶算什麼！你已經什麼都比我好了為什麼還要跟我搶！？我恨你，我恨你們所有人，所以我要把他們都殺了，包括他！她顫抖著指向曼華，明明我比你愛他，為什麼他會選你不選我！！我曼蝶得不到的，寧可毀了他也不會讓別人搶走！！
    曼嵐隻是流淚道：你……瘋了……
    對，我是瘋了。哈哈哈哈哈，你也不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也配教訓我？曼蝶一臉獰笑著走過來，然後曼嵐就感到腿上傳來一陣劇痛，疼得她立刻失去了意識。
    你不是很愛她麼？那就陪著他一起死吧……
    之後曼蝶一把火點燃了整個琴莊，可她沒想到那夜下了場暴雨，火被雨水澆滅了，曼嵐也因此僥幸活了下來，然而麵對師父，曼華和眾多同門兄弟姐妹的屍體，曼嵐唯一的念頭隻是報仇，幸得貴人相助，二十年的時間裏她建起了雄踞江湖一方的猗嵐宮，成了武林四大家族族長之一，而她自己也從未停止打探曼蝶的消息，無奈始終一無所獲，直到那天在玉翅莊。
    曼嵐喝了口水接著道：“二十年了，我心裏的仇恨原本已經減輕了許多，可是在看見她的時候，那一夜的種種又全部想了起來，再也控製不住想要殺了她的衝動……可是……真的殺死她以後我沒有感到絲毫的解脫，反而是……”……無以複加的痛苦。
    在與蝶子交手後才明白，她貴為蓮教護法武功遠在自己之上，然而最後贏的人卻是自己。她在生命消逝之時彈起荼靡，她最後綻放的釋懷的笑容，還有那句“師姐，你終於又叫我蝶子了……”那一刻曼嵐才明白，蝶子一直深愛著曼華，二十年來她都沒有忘記曾經的罪行，卻仍然心懷仇恨，然而她們都一樣，忘不了當初在一起的時光，忘不了曾經給予彼此的幸福，也許這對蝶子而言才是解脫吧，她終於不必活在愛與恨的折磨之中了。
    一陣沉寂之後，許清如道：“曲詞已成。”然後遞過去一張密布筆墨的輕薄的紙。
    曼嵐謝後接了過來，隻看了一眼便淚如雨下。
    “公子果然好才情……”
    “過獎，宮主節哀。”
    “是了是了，有這好詞我該高興才對……”曼嵐拭去眼角的淚痕，又起調重新彈起了曲子，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那結果一定不會是這樣。要知道，我寧可不要這永駐的容顏，不要這宮主的虛名，不要這殺人的本領，隻求回到從前的時光，和你們在一起繼續過簡單平實的日子，幸福，本該如此……
    伴著悠揚的琴音，微渺的歌聲蕩漾開來，室內仿佛彌漫了熟識的香氣。
    《荼靡調》
    荼靡花了，往事塵煙，知多少。
    玉骨冰肌，雲裳月衣，傾人貌。
    韶華勝極，春妝卻調，殘枝繞。
    零落成泥，暗香如故，誰知曉。
    碧紗涼透，禦香襟袖，君恨早。
    蝶舞花飛，淡煙疏雨，昨日嘲。
    東風回晚，白蔓雪散，空歡笑。
    夢啼妝淚，憑欄折腰，紅顏老。
    琴瑟相和，十柱年華，忘前朝。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堪道。
    昔有陽關愁，今有荼靡調。
    情深空餘恨，風雨寄逍遙。
    花葉兩不見，煎心暮又朝。
    生生相錯伊，世世彼岸渺。
    此謂荼靡愁，隻歎淚眸曉。
    青遠煙抬起頭望向窗外，恍惚間看到紛飛的荼靡花雨中依稀是三個人影，他們無憂無慮自在張揚地跑過，把笑容遺落在這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的絕美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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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白蔓君，荼靡別名。
    荼靡者，開花不見葉，有葉不見花，花葉兩不見，生生相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