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老兵的追憶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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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軍入侵的消息來時,城中許多大戶貴人早已攜家產閉鎖房門棄城而去,反而是眾多貧苦百姓留了下來,或許正因為缺少見識,便隻能將最後的希望付諸於仍舊堅守的官府,才會在郡守大人一聲令下,披星戴月苦忙數個日夜,最終成就了此刻的宏偉景致。
    而重傷未愈的郡守大人,對順義城的了解,顯然超越了滿城官吏,竟能在眾人驚慌失措、眼看絕望的關頭,將淹沒在曆史長河中不為人知的城防設施生生從堆積了無數年月的塵土和荊棘中拖了出來,鋪展在現時的日月星光之下。
    此時此刻,容蕭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確定,郡守賀宣,正如同順義城一般,如今所展現出來的,不過是其真實麵目的小小一角。
    胸腔突然被某種情感撐得滿滿,滿到快要漲開來,容蕭仰首向天,長長吐出一口氣。
    大概是衣物的濕氣太重,風來時,涼意突起。徐順上前,低聲請求賀宣回府休息。賀宣竟沒同往日一般拒絕,攏了攏薄毯,由著護衛們將他抬離。經過身邊時,容蕭轉過身,朝著賀宣抱拳垂首。徐順隨即示意抬著賀宣的護衛暫時止住腳步。
    “大人,”容蕭低著頭,語氣平靜,“請大人允許我留下追隨左右吧。”這句話,或許是連賀宣也不曾意料,所以眯眼看她,許久沉默不語。
    容蕭也不再說什麼,側身讓開,靜候賀宣一行自身旁越過下了城樓。
    “公子?”殷乙上前。
    容蕭回身俯視著城樓下表麵看似平靜,其實奔流不息的護城河水,手指輕輕撫摸著掌心血泡。
    “我不知道,隻是覺得,必須要做點什麼事情才好。”她低語,眼前仿佛又看到一對相互扶持的男女身影,“……否則的話,那些在遠方看著我的人,會覺得傷心失望的。”
    是夜,魏軍進發至城外十裏紮營,並未急於攻城,似乎他們眼中的順義城,早已是囊中之物,因此好整以暇,就等著養精蓄銳之後探囊取之。
    吳校尉領著城中僅僅不到一萬的士兵和倉促聚集起來的兩萬壯丁,駐守四城,試圖對抗浩蕩而來的魏國大軍。吳校尉治軍,顯然如同他本人脾性,大咧毛躁,何況許久未經戰事曆練,危機臨頭時,所帶軍隊的劣勢昭顯,能上陣作戰的士兵比實有人數更加捉襟見肘,而匆忙整結的民兵,有許多人甚至連兵器都不曾碰過,這樣的局麵下,十裏外整裝待發的魏軍自然占據了絕對優勢。
    寬闊的護城河,在這時,給了城中軍民稍微的信心。被河水包圍的順義城,出入隻能由水路通行,而河水足夠深到淹沒士兵。魏軍駐紮下後,派了一撥先遣軍前來試探,皆被河水阻隔在河岸邊。曾有士兵嚐試渡水而過,又被城上的羽箭逼回,此後便許久不見魏軍身影。不過,清理河道疲累不堪的順義百姓也因此得了幾天修養。
    魏軍遲遲不攻城,秦國援軍也遲遲不見趕來。魏秦兩方據河而峙,卻相安無事了數日,漸漸令人錯覺,魏軍並非前來逼城,不過是跨國界旅遊一般。當然,睡榻之旁,猛獸環伺,畢竟不是件能讓人輕易放鬆神經的事情,然而順義軍民積蓄滿滿的鬥誌,就在這樣的等待中漸漸流失,賀宣的病容之上,眉頭因此鎖得越來越緊。他身邊徐順等人,要忙亂護城之事,又要憂心刺客再來,幾天時間,疲累憔悴了許多。
    魏軍逼城的第十天,天色將明時,河對岸突然出現了許多各式大小的船隻,還有密密麻麻的軍隊整裝在側。
    隨著一聲戰鼓擂響,城樓上的子車旬緩緩一歎:“魏軍攻城了。”
    正與塗先生送來的湯藥糾纏的容蕭抬起頭,心裏卻有幾分如釋重負。來就來吧,再這樣拖下去,人都要瘋了。
    戰爭,對於交戰的雙方,都是慘烈而恐怖的。魏軍的先遣船隻行駛到河中,秦人點燃了早已漂浮在河麵上的油,熊熊火光中,晃動的人影,淒厲的叫聲,無一不讓人膽戰心驚。突破了火海的魏國士兵,強撐著來到城下,又被呼嘯的羽箭阻擋、被亂石砸成肉泥。城樓上的秦人不及喘息,被城下魏軍的羽箭射死射傷無數。慘叫、血腥味、死亡的氣息,迅速籠罩了城上城下的每一個人。
    數小時的交戰,一瞬而過。魏軍不驕不躁,極有節奏地推進,在砸下無數具屍體後,也不見任何的動搖,一點一點,緩緩絞殺著順義城的生機。
    平安城的殺戮來得太快,人都還來不及思考便被死亡卷走,而順義城的攻守,那樣的鮮明細微,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切割著身體,疼痛於是更加地不可忽視。
    魏軍下一波進攻開始之前,從城樓下來的容蕭站在角落,扶著牆,吐得毫無形象可言,心裏同時哀歎著,把塗姓神醫的藥吐了個精光,不知道又會被他怎麼收拾。
    身旁靠牆斜躺著一個老兵。或許是傷了頭流血過多的緣故,老兵的意識有些散亂,嘴裏不時冒出些邏輯混亂的話語,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容蕭聽的。因為塗姓神醫曾在子車旬極度詫異的眼光下親自為這個老兵處理過傷口,所以容蕭並不是很擔心老兵會有生命危險,隻是聽著他絮絮叨叨的話語,仍舊心下惻然。
    看電影,和親自麵對,完全是天差地別。如果不是身在局中,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若是將軍王還在,區區魏人,怎敢來犯?”老兵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唇邊帶了笑意,“那時我們隨著將軍王……”
    容蕭漸漸被老兵那並不是很有條理的話語吸引了注意力,聽得入了神。在這樣戰爭近在眼前的時刻,聽著老兵追憶一位戰場上的長勝將軍,追憶一位事隔了這麼多年,還真切活在一個普通士兵心中的將領,心緒不由自主地,就跟著起伏,血液也漸漸沸騰。
    人,總是仰慕英雄的。正因為這一種生物的存在,才令我們灰暗充滿磨難的生命有了不可予奪的一點色彩,才令我們在最悲哀最絕望的時刻,也能尋獲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希望。很難想象,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怎樣存活下去,怎樣繁衍不息。因此,曆史上有許多的英雄人物,甚至被神化了;因此,人們對英雄的要求也幾近於苛刻,稍微的瑕疵,都會讓英雄頭上的光環頓時黯淡無光,將曾經高高在雲霄的人打落塵埃,不管他此前曾經立下多大的功勳,不管他此前曾經挽救了多少絕望的靈魂……
    “這位將軍王,已經不在了嗎?”容蕭不覺喃喃道,無限惋惜。她聽得入神,所以絲毫沒有覺察到,不遠處有一個人,也和她一樣,被老兵顛倒混亂的述說吸引,靜靜站立了很久,臉上的神色,除了追慕,比她更多的,是悲涼。直到這時她開口說話,那人才仿佛驚醒一般,慢慢走了過來——
    “不在了。”
    “大人?”容蕭驚訝轉頭,看著拄著拐杖走過來的賀宣,被他臉上目中淒涼落寞的神情震住。
    “十年……我以為人人都已忘記。”賀宣低頭看著老兵,心神震動下,沒了往日的鎮靜,身體也晃了一晃。容蕭伸手去扶他時,眼睜睜看著一滴淚水自他的眼角滑落下來,在胸前留下了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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