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驅車下江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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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虎道:“展兄要一路悶在車裏,這輛車子裏,你便該布置得精采些才是,休要悶煞了
展兄。”
富仲平笑道:“這個在下省得,不知展大俠何時啟程?”
展夢白歎道:“在下心急如火,自然越快越好。”
。富仲平笑道:“如此說來,各位少待,在下這就去了!”匆匆下樓而去。
展夢白了卻件心事,長長鬆了口氣,又不禁皺眉道:“在下還有匹坐騎,不知賀兄可否
差人送至金山?”
賀君俠笑道:“這更容易了,我兄弟西北之事已大致辦妥,正要去江南一行,還怕帶不
回那匹馬麼?”
展夢白長身而起,抱拳道:“在下先謝了。”
賀君俠笑道:“從未見到展兄如此謝人,想來展兄對這匹馬必定心愛的很,在下更要小
心些了。”
黃虎大笑道:“如此說來,由俺來騎便是,小弟別的不行,自出娘胎,便愛騎馬,對馬
萬萬錯不了的。”
眾人談笑縱飲間,那富仲平又匆匆趕回,抱拳笑道:“幸不辱命,車馬已在趕備,展大
俠明日清晨便可動身了。”
展夢白微微皺眉:“明日清晨……”
賀君俠笑道:“展兄又何爭這半日功夫,你我多日不見,正該痛飲終宵,明日展兄在車
上再去睡覺。”
展夢白朗笑道:“在下正也有多日未曾痛飲了……但明日清晨,在下若已大醉,各位卻
該送小弟上車才是。”
賀君俠笑道:“那時隻怕小弟也早就醉了。”
富仲平道:“各位放心,到時總有人送展大俠上車使是。”
這些意氣縱橫的少年英雄,此刻快聚一堂,果然盡興縱飲了起來,酒到杯乾,也不知到
底喝了多少?
酒助豪情性更濃,卻為這同德城留下段韻事,直到多年後還有人以此事作賭,賭他們六
人是否真的在半日間飲下了十四??陳年美酒??????晨霧淒迷。
一輛半舊的烏蓬大直,衝破晨霧,衝出了同德城。
趕車的青衣布襖,半閉著眼,須發已全都白了,但駕車馭馬,卻是孰練已極,彷佛睡著
時都能將車馬趕的安安穩穩。
其實他當真有大半生都活在這趕車的車座上,他手裏捏著??繩,就正如藍大先生掌中握
椎那般孰練。
而這輛烏蓬大車外貌看來,雖然陳舊,但車蓬中的陳設,卻可稱得上是江湖罕見,今世
少有!
車行了將近六個時辰,車中的展夢白方自悠悠醒來。
他隻覺??乾舌燥,頭痛欲裂,連眼睛一時都睜不開來,隻記得昨晚的最後一‘杯’,彷
佛是以銅盆喝下去的。
但此刻他聽得轔轔車聲,便覺放心得很,知道自己已上了車了,方自啞然失笑間,突覺
嘴唇一涼,鼻端撲來一陣香氣。
他又不禁吃了一驚,張開眼來,卻駭然發覺一張美麗的少女麵容,正望著他癡癡地憨笑。
展夢白目光一轉,見到車廂中隻有這少女和自己對臥,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掙紮坐
起,道:“姑娘你……你怎會在這裏?”
那少女一身輕紅衣衫,手裏捧著隻碧玉茶盞,卻不答他的話,隻是嬌笑道:“相公酒醉
初醒,請喝杯茶解酒。”
展夢白定了定神,轉目四望,隻見這車廂中,都??著厚厚的錦褥繡被,就彷佛女子閨中
的繡床一般。書桌邊有具小小??台,??台畔又有具碧沙食櫥,然後是一隻暖壺,一疊新的衣
衫,一方棋坪,一具弦琴,三隻朱紅的酒葫蘆,還有幅小小的山水晝,掛在竹籃葫蘆間。
放眼望去,這車廂中當真是琳琅滿目,再無半分空隙。
展夢白不看還罷,這一看更是又驚又奇,又是感激。
想不到那黃虎的一句話,竟教富忡平費了這麼大勁。
目光轉處,突又發現??台上還壓著張字柬,取來一看,上麵以工筆小楷端端正正的寫
著:“敬奉紅粉香車,聊解展大俠旅途寂寥!”
下麵的署名,自然是:“同德富忡平百拜。”
看過這張字柬,展夢白才算恍然大悟,不禁暗暗苦笑忖道:“原來這女子也是為了‘解
我寂寥’而來的。”
他心中亦不知是好氣抑或是好笑,呆呆地尋思半晌,也不知該如何打發這女子回轉,當
下抱拳歎道:“姑娘……”
那少女始終癡癡地瞧著他,此刻抿嘴一笑,垂首道:“賤妾小名萍兒,相公隻管喚我萍
兒就是了。”
展夢白苦笑道:“萍……萍兒姑娘……”他實是無話可說,忽然轉身大呼道:“趕車
的,停停車好麼?”
車行果然放緩了些,但卻未停住,那老頭子自氣窗外探入頭來,道:“什……什麼事
呀?”
展夢白道:“這位姑娘……”
那趕車的老頭子指了指耳朵,搖了搖頭,表示聽不清,展夢白隻得大聲道:“這位姑
娘!”
那知這老頭子卻又搖了搖手,道:“富大……富大爺吩……吩咐,老頭子…………隻管
趕車,不管別的。”
話未說完,便已縮回頭去。
展夢白更是哭笑不得,見到這老人又是結巴,又是半聾,知道與他說也說不清的,不禁
又呆住了。
那萍兒卻以一雙指尖染了玫瑰花色的纖手送過茶來,展夢白隻得接過,萍兒道:“相公
酒醉方醒,萍兒為相公鬆鬆骨好麼?”
展夢白道:“不必。”
萍兒轉了轉那雙明媚的眼皮,又自輕輕笑道:“常言道以酒解酒最好,相公可要萍兒斟
杯酒來?”
展夢白道:“不必!”
萍兒歪著粉頸,眼波四轉,笑道:“相公可要萍兒為相公奏一曲,還是要萍兒陪相公下
盤棋?”
展夢白道:“不必,不必!”
萍兒輕輕皺起了眉,麵上突然泛起胭脂般的紅霧,垂首道:“相公可要……可要……
”咬了咬牙,住口不語。
展夢白趕緊大聲道:“不必!不必!”
萍兒霍然抬起了頭,低顰著眉,幽幽道:“相公什麼都不要,要萍兒為相公做什麼呢?”
展夢白還未答話,卻見她目中竟已流出了淚珠,雙肩聳動,仿佛心裏甚是悲痛,不禁大
奇道:“你哭什麼?”
萍兒啜泣道:“相公為何不要萍兒侍候?”
展夢白苦笑道:“你為何定要侍候我?”
萍兒垂首道:“女人天生便是侍候男人的,相公不要萍兒侍候,萍兒心裏自然就難受的
很。”
展夢白聽得這種言論,倒不覺呆了一呆,方自苦歎道:“萍兒姑娘,你……你還是回去
吧!”
萍兒身子一震,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展夢白遇著痛哭的少女,實在不知所措,也不知該
如何勸她?
隻見她哭了半晌,抽泣著道:“相公嫌萍兒生得醜麼?”
展夢白苦笑道:“你那裏生得醜。”
萍兒道:“相公可是嫌萍兒身子不乾淨,萍兒雖然出身在……在那裏,但身子直到今天
還是乾淨的!”
話未說完,臉又紅了。
展夢白又呆了一呆,尋思半晌,方自正色道:“這就是了,你本是乾乾淨淨的身子,為
何不乾乾淨淨地回去,他日遇著個知心之人,好生結為夫妻,這樣於你於我都好。”
話到這裏,他想好的詞雖已說完了,但卻自覺這番話說的義正詞嚴,情理兼顧,萍兒絕
無理由不聽的。
那知他說完了話,萍兒卻哭得更傷心了,翻身伏在錦褥上,痛哭著道:“不,不,我死
也不走!”
展夢白怔了半晌,緩緩道:“你不走隻有我走了!”
萍兒突然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瞪著展夢白,大聲道:“相公若走了,萍兒立時就死
在這裏!”
展夢白又是驚奇,又是氣惱,亦自大聲道:“我與你素昧平生,今日才見,既非舊交,
又無情感,你為何定要跟著我?”
萍兒道:“富大爺花銀子將萍兒買來,為的就是要萍兒一輩子跟著相公,一輩子服侍相
公!”
展夢白道:“但……但……我不要也不行麼?從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了,這本是可
喜可賀之事,我先賀你一杯。”
他想盡辦法來說,那知萍兒卻根本不聽他這套,反而又痛哭起來,道:“我若走了,日
後還有臉見人麼?”
展夢白道:“為何無顏見人了?你還了自由之身,正正當當的做人,昔日你那些朋友,
都該無顏見你才是。”
萍兒搖頭道:“相公,你錯了。”
展夢白忍不住氣道:“明明是你錯,怎會是我錯了?”
萍兒流淚道:“別人若知道相公將我趕走,一定會笑死我了,我隻有……隻有此刻就死
在相公麵前。”
展夢白驚道:“你怎能死在這裏?”
萍兒破涕一笑,道:“相公不忍教萍兒死,萍兒就留在這裏了!”接起展夢白的茶杯,
竟轉身又去倒茶了。
展夢白怔在那裏,暗中叫苦:“這些煙花少女的心念,當真教常人聽了哭笑不得,早知
如此,我寧可餓著肚子走了!”
他雖能縱橫江湖,此刻卻一籌莫展,呆坐了半晌,方自歎道:“你既不願回去,我便將
你帶到鎮江。”
萍兒頷首道:“好。”
展夢白沉著臉道:“但到了鎮江,你卻要自己走了!”
萍兒道:“好!”
展夢白道:“你莫要隻管口中說好,耳裏也要聽清楚了!”
萍兒嬌笑道:“相公隻要教萍兒留下,什麼都好!”
展夢白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突聽外麵那趕車的老頭子在吃吃地偷笑,展夢白又好氣,
又好笑。
他隻當這老兒真的半聾,那知這老兒耳朵卻尖的很!
但這年老成精的老頭子趕起車來,卻當真無愧有數十年的經驗,這一路上,車馬幾乎未
曾停過。
隻因他坐著趕車時,也一樣能回複疲勞,這種數十年來經驗積成的工夫,確非常人能及。
車上有美酒,有臘味,也有絕不變味的硬麵餑餑。
過著??鎮,那老頭子還下車添些新鮮果蔬,但車子卻絕不在??鎮中多所停留,更從未打
尖投店。
展夢白也咬定牙關,不到深夜,不至曠野,絕不下車。
萍兒在車上自是千依百順,言笑承歡,展夢白雖不及亂,但在這一段行程中卻也享盡了
溫柔。
雖然有時他聽到車外的馬蹄奔騰聲,劍匣擊鞍聲,也不禁暗暗猜測,這縱馬而過的騎士
是什麼人?
又有時他飲了兩杯悶酒,頓覺胸中積鬱,無可發??,恨不能縱身而出,尋兩件人間不平
事來發??發???
但是他卻終於都忍住了。
他隻是靜坐練功,臥讀詩書,有時聽萍兒清奏一曲,有時與萍兒對奕一盤,有時隔窗與
那老兒扯些閑話。
他漸漸發覺,這老兒見聞的淵博,也漸漸發覺了萍兒的天真,他再也想不到這竟是如此
一段奇異的行程。
但這段多采多姿的奇異行程,卻終於給束了。
※※※
車到鎮江!
展夢白精神大振,熱血奔騰,萍兒卻垂下了頭,道:“相公已到了麼?”
展夢白含笑點頭。
萍兒道:“相公要將萍兒安置在那裏?”
展夢白一呆,道:“我……我不是早已與你說好了麼!”
萍兒輕輕點了點頭,垂首道:“那麼,萍兒就此走了。”擦了擦眼淚,又道:“萍兒的
衣服,也可帶走麼?”
展夢白道:“還有櫥裏的銀子。”
萍兒又點了點頭,一麵拭淚,一麵收拾,那老頭子也在外麵長籲短歎,又道:“萍兒姑
娘,快些收拾吧,反正要走的,還不如快走的好,你在這裏雖然人地生疏,卻也未見會餓死
的!”
展夢白隻作沒有聽到,也不去看她,卻喃喃歎道:“我輩江湖中人,生死連自己都難預
料,實在無法照顧別人。”
萍兒流著淚道:“萍兒知道!”
那老頭子又道:“萍兒姑娘,你聽見沒有,展公子雖是個大俠客,也無法照顧你的,還
是快些收拾快些走吧!”
他此刻說話流流利利,一點也不結巴了。
展夢白還是似乎沒有聽到……其實他卻聽得清清楚楚,隻聽得萍兒在輕輕地哭!
又聽得那老頭子道:“萍兒姑娘,還哭什麼,世上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不止你一個,
展公子怎能全都照應到。”
萍兒道:“萍兒沒有哭……”抽抽泣泣,擦了擦鼻子,打了個小小的包袱,輕輕道:
“相公,萍兒走了!”
展夢白眼看著籃子,道:“多多珍重了!”
萍兒輕輕點了點頭,緩緩移動著身子,悄悄地拭淚,輕輕的道:“萍兒自己會想法子活
下去的,相公莫要掛念……”
展夢白突然大喝一聲:“慢走!”霍然轉過身子。
萍兒顫聲道:“相……公,你……”
展夢白乾‘咳’一聲,道:“你若受得住苦,便可到我家去,我家還有幾畝薄田,足可
養你……”
他話未說完,萍兒已拋了包袱,輕呼著撲到他身上,雙肩聳動,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
展夢白也隻覺雙目發紅,喉頭發癢,卻聽那老頭子在外哈哈笑道:“我早知展公子不是
硬心人,不會拋下你的!”
笑聲雖是得意,但卻有些酸酸的哽咽味道。
展夢白笑罵道:“你莫得意,要罰你送她到杭州!”
那老頭子笑道:“我這老頭子,反正也不想趕車了,又是孤寡一個,送萍兒姑娘去了,
也在公子家吃碗閑飯吧?”
展夢白自然應了,說了住處地址,交待了言語,便道:“你們去吧,我就在此下車,尋
船渡江了!”
萍兒已將他那柄黑鐵古劍擦得乾乾淨淨,套進了富仲平為他準備的一隻綠鯊魚皮,鑲著
珠寶的華麗劍鞘。
展夢白佩起了劍,忍不住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黯然歎道:“我此番一去,隻怕再
也……”突地掀開車??,一躍下車,生怕兒女情長,令得英雄氣短。
隻聽得萍兒顫聲道:“相公,多……多保重了!”
展夢白急奔了一程,才敢回頭。
隻見車馬還停在那裏,萍兒還在向??外凝睇!
於是他再次回身,再次急奔,心中又酸又甜又苦,也不知是何滋味,唯有暗歎忖道:
“好沒來由,我怎地又惹起這場情債,卻又叫我如何了斷?”
古往今來英雄,又有幾人不為情苦?
※※※
金山,孤立江天水雲間,依然如故。
金山寺,大雄寶殿中,香雲繚繞,新接‘金山寺’方丈之位的鐵骨大師,合掌肅立在繚
繞的香雲裏。
神機大師,身著灰白僧衫,足踏多耳麻鞋,掌中拄著根九銀??杖,竟似乎有遠行的模樣。
大殿中除了他兩人外,隻有個小沙彌恭立在身側,手托木盤,盤上放的是一隻黃布包
袱,隨著鐵骨、神機兩人,在神案前拜了三拜!
四下一片靜寂,隻有寬大的僧袍,擦在蒲團上,沙沙作響,使這莊嚴的佛殿,氣氛更見
沉重。
突聽三聲鍾鳴,劃破了沉重的靜寂。
鍾聲餘韻中,鐵骨大師緩緩立起,肅然上香,口中喃喃默禱:“望我佛慈悲,助弟子等
尋回本寺之寶!”
然後,他緩緩轉身,將那黃布包袱,雙手捧到神機大師麵前,緩緩道:“師弟此去,要
多珍重了!”
神機大師雙手接過包袱,肅然無語。
突見一個少年僧人飛步而來,台十躬身道:“啟稟師傅師叔,寺門外有位檀樾相公求
見。”
鐵骨大師麵色一沉,道:“為師早已吩咐過你,今日金山寺廟門不開,你難道不會對那
位相公說麼?”
少年僧人躬身道:“弟子已說過了,隻是……”
語聲未了,隻聽他身後已有人接口道:“隻是在下自己會越牆而入!”身形一閃,自少
年僧人身後躍上石階!
鐵骨、神機,麵色齊變,轉目望去,齊地脫口道:“原來是展相公!”
這越牆而入的人,正是心急如火的展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