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煉魂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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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後來,笑聲漸漸高亢,笑聲也有了回聲,隻聽四麵八方,彷佛都是那種陰森尖銳
的笑聲!
尖銳的笑聲浪潮般四方湧來,刀波般衝擊著展夢白的心房,寒山、冷笑,天地間滿充著
殺機!
展夢白放慢腳步,雲霧中彷佛俱都是獰笑著的鬼影,他隻覺一陣陣寒意,不由自主地自
心底升起,忍不住放聲大呼道:“楊大哥,你在那裏……”
笑聲頓住,回聲漸絕。
遠處突地傳來一聲慘呼,竟彷佛是楊璿發出來的。
展夢白熱血刹那間使衝上了咽喉,奮起精神,直竄過去,嘶聲道:“楊大哥……大
哥……是你麼?”
兩丈開外,淒迷的雲霧中,突地現出了一條披頭散發的人影,鬼魅般站在那裏,在向展
夢白輕輕招手!
展夢白熱血如沸,箭一般竄了過去,呼道:“楊大……”
‘大’字還未出口,那人影突地向後一縮,雙掌揚起,震出一股強烈的掌風,直擊展夢
白的胸膛。
展夢白身形淩空,接了一掌,身子落向地上,那知下麵空空蕩蕩,竟沒有絲毫落足之處!
他力已將竭,一足踏空,便再難躍起,身子有如石頭般直落而下……隻聽四山之中,又
響起了那尖銳陰森的笑聲。
笑聲漸漸遙遠,展夢白耳目漸漸暈眩……就在這刹那之間,他猛一提氣,曲肘屈膝,將
身子卷做一團。
然後‘噗通’一聲巨響,他身子彷佛落人水中!
四山頓寂,雲霧仍舊淒迷。
那披頭散發的人影,雙手一攏,束起了頭發得意地大笑道:“展夢白,你此刻落人這藏
龍口,煉魂潭中,插翅也飛不出來了!”
淒淡的雲霧中,隻見他滿麵俱是得意的笑容接口笑道:“你展夢白縱有通天本領,隻要
我略施小計,便也??首難尋!普天之下,又有誰知道你展夢白是死在我楊璿手上?隻怕還有
人當你憑空失蹤了吧?”
他,正是楊璿!
※※※
原來這刀背一般的山脊上,竟有兩丈方圓一處山口。
此山終日雲霧迷漫,這山口便像惡龍山口,仰天而張,靜等著別人自殺入口,是以名為
‘藏龍口’!
山口深達數百丈,四壁寸草不生,最下麵乃是一麵寒潭,潭水其寒澈骨,水中衍生著蛇
蟲!
無論武功多高之人,落人潭水中時,縱能不死,但不出片刻,也要被潭水活活凍死,或
是被毒蛇咬死。
而展夢白此刻便落人這凶絕險絕的‘煉魂潭’中!
他頭腦一陣暈眩,立刻被冰冷的潭水凍醒。
驚惶之中,求生的欲望立刻湧生,所幸他自太湖覆舟之後,已略知水性,當下穩住了心
神,不使自己沉入潭底。
但在這死一般的靜寂與黑暗之中,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這情況距離死亡已
在咫尺之間。
這渾身是膽的強傲少年,平生第一次了解到恐懼的滋味——那彷佛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
冷,冷得你心房都要停止跳動。
他慢慢向一旁移跡,終於觸著了石壁,隻覺壁上的蘚苔,厚達寸餘,便是神仙也難駐足。
潭水的寒冷,他還可以抵抗,但那種由絕望和恐懼生出的寒冷,卻使得他再也不能忍受。
此刻他甚至寧願以生命來換取一些溫暖與光亮。
他沿著山壁,一寸寸移動著,無比的寂靜中,他似乎聽到水中有蛇蟲在滑動的聲音。
但奇怪的是,竟沒有一條蛇,一隻蟲咬到他身上,似乎隻要他移動到那裏,蛇蟲便遠遠
避了開去。
這些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然而奇跡卻發生在他身上,是什麼理由,他也無法解釋!
突然,他觸手之處,竟駭然摸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那竟然彷佛是人類的軀體,彷佛
還穿著衣裳。
他大驚之下,如觸火焰,閃電般縮回了手掌,閉起眼睛,又張開,凝目望去,依稀隻見
一段灰白的影子,淩空懸在水中,左右兩旁,各各伸出段灰白的翅膀,動也不動地虛懸在那
裏,彷佛是地獄中的幽靈。又彷佛是鬼域中的??鷹,在靜等著啄食蒙難者的??體。
這絕非是他看花了眼,隻因他觸手之處,的的確確是柔軟而帶著一絲溫軟,的的確確是
有生命的東西。
他抑製著心中的驚怖,再次探出手去……
※※※
那知他方自探出手掌,那段灰白的鬼影竟駭然說出了人類的聲音,嘶聲道:“有人來了
麼?”
刹那之間,展夢白全身血液彷佛都已凝固,他急地縮回了手掌,氈聲道:“你……你
是……什麼人?”
那灰白的影子竟似比他還要吃驚,黯啞著聲音道:“你是什麼人?你是站在水裏和我說
話麼?”
展夢白道:“不……不錯。”
那灰白的影子靜默了許久,像是在用盡目力打量著展夢白,但他終於隻是失望地歎息一
聲,道:“你落下多久了?”
展夢白道:“頗有不少時候……”
那灰白的影子突然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這難道是我做夢麼?煉魂潭中,居然也
有人能活著。”
展夢白道:“你難道不是活人麼?”
那灰白的影子咯咯慘笑道:“我是死是活,等到天明有些微光時,你便可以看得到了。”
淒厲的笑聲,帶著種不可描述的悲??恐怖之意,那簡直不似發自人類,而像是鬼魂的嘲
笑。
展夢白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隻聽那影子又道。‘煉魂潭水寒澈骨,活人下來,不到盞茶工夫,便要被凍僵,你為什
麼能活到現在?’展夢白自己也吃一驚,道:“這潭水寒性當真有如此重麼?我怎能活到現
在?我也不知道。”
那影子嘶聲道:“奇跡!這莫非是奇跡……”
展夢白心念轉處,突地恍然道:“隻怕是因為我曾服下火陽丸,又曾習過六陽掌,是
以……”
那影子截口歎道:“這就是了,你既曾服過至陽之藥,又曾練過至陽之功,自然可以抗
得過潭水的寒氣。”
語聲微頓,又道:“隻怕你身上還懷有雄精一類的聖藥,是以立在水中,能不受蛇蟲之
擾。”
展夢白更是茫然,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身上幾曾帶有過這類並世難求的珍奇藥物。
心念轉動間,不自覺探手人懷,突地觸及了朝陽夫人贈他的絲囊,不禁恍然忖道:“莫
非這囊中便是?”
隻聽那影子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看來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別人夢寐難求之物,竟都
被你得到了。”
展夢白苦笑道:“若是有福之人,豈會落人這裏?”
那影子咯咯笑道:“這話倒也不錯。”突地閉起了嘴,再不開口,他那淩空懸立的影
子,更是始終都未動彈一下。
展夢白心中既是驚詫,又是好奇,他隻覺得這影子總似帶著些森森鬼氣,言語笑聲,也
彷佛不似自丹田發出。
他雖有心詢問這影子的來瀝,但卻也知道絕對問不出來的,唯有希望天色快些明亮,好
讓他看看這影子倒底是何模樣。
※※※
在黑夜中等待黎明,本已足夠令人焦急,此時此刻,在這鬼氣森森的煉魂潭中,黑夜更
是無比漫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展夢白隻覺潭水的寒氣越來越重,他上下兩排牙齒,竟不知不覺地打
起顫來。
他心頭一凜,立刻依著那昆侖至寶,六陽秘笈上所載的練功之法,運氣相抗,氣過十二
周天,他丹田中便彷佛有一股陽和之氣逸出,漸漸彌布全身,要知他本是練武的絕世奇才,
根基又打得極深,再加以他剛烈正直的胸襟,來習這種至陽至剛的功夫,本就該事半功倍。
何況他又曾服下‘火陽丸’、‘催夢草’,陰陽互濟,化去了火毒,滋養了陽性,此次
雖是初次運氣行功,便已立刻探入門徑他還不知道在這其寒澈骨的‘煉魂潭’中,來煉那至
陽至剛的‘六陽神掌’,更是大妙他初次煉功,便遇著這許多種巧合機緣,進境之速,當真
是別人也夢想不到的。
漸漸他隻覺肉體精神一片祥和,竟已到了物我兩忘之境,所有的寒冷與恐懼,都聲離他
遠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聲大喝:“展夢白,原來是你!”
展夢白心頭一震,睜開眼來……
※※※
黑夜竟已過去,煉魂潭中,雖仍雲霧淒迷,但已有了光亮,已可看得清這三兩丈方圓的
寒潭中所有的景物人影!
隻見潭水之上,寒氣如煙,那灰白的影子,果然是個身著灰色長袍的人影,雙腿都浸在
潭水之中,隻露出上半截身子,是以在黑暗看來,便彷佛是淩空懸立在那淒迷的雲霧之中。
他身上衣衫,俱已腐朽,麵目憔悴,枯瘦不堪,須眉都已脫落將盡,身上更隻剩下了幾
把骨頭,已被折磨得幾乎不似人形。
他身後還係著個烏鐵所鑄的十字形鐵架,雙臂伸出,緊緊銬在鐵架上——雙袖寬飄,在
黑暗中看來,便如惡鳥雙翅。
還有兩根鐵練,穿過了左右雙肩的琵琶骨,??在鐵架上!
在這種情況下,他全身自然無法動彈——無論任何人見了他此刻的情況,隻怕都忍不住
要為之黯然泣下。
但展夢白心裏雖覺黯然,卻更充滿了驚奇,顫聲道:“你是什麼人,怎會認得我,怎會
知道我的名字?”
這灰袍老人全身上下,雖已被折磨得沒有一絲生氣,但雙目之中,卻仍散發著堅定的光
芒。
他凝視著展夢白,目中既是驚喜,又是憐惜,慘笑道:“數月不見,你便不認得貧僧了
麼?”
展夢白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這一生中幾曾見過此人,目光凝注著他,實在說不出話
來。
他隻是驚奇人類的忍受之力,更欽佩此人求生的勇氣,在如此痛苦的折磨中,仍然掙紮
著活了下去。
隻聽灰袍老人黯然道:“那日在金山寺山腳下,貧僧送那秦瘦翁下山時,曾經見過展公
子一麵……”
展夢白心頭又是一顫,駭然道:“你……你難道是那金山寺方丈的四師弟,灰眉僧人不
成?”
灰袍老人慘笑道:“不錯……”
展夢白顫聲道:“但你明明已死,怎會來到這裏?”
他凝目望去,隻見這老人雙眉果然帶著那種奇異的灰色,隻是久經折磨,眉已落盡,人
已變形,是以乍看未曾認出。
但他卻又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在那金山寺、留雲亭、‘江天一覽’牌後,便已首次見到
此人的??身。
第二次在那長江渡船上,又曾見過一次。
兩次他都已探過鼻息,判定此人必已氣絕,而此人的??身,卻又兩次失蹤,但他卻再也
想不到竟在此地跟著那??身又變成了活人!
展夢白越想越覺此事不但複雜奇詭,而且還十分神秘恐怖。
隻見這灰袍丈人淒然一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展公子若有興趣,貧僧便將這慘絕人
寰的悲痛之事源源道來。”
展夢白道:“在下等著要知道此中的隱秘,已等到將近一年,大師若肯說出,在下實是
感激不盡。”
※※※
灰袍老人凝目向天,良久良久,憔悴的麵容,又起了陣扭曲,似乎那淒慘悲哀的往事,
此刻在心中印象仍極鮮明。
然後,他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常言道,‘多言賈禍’,卻不知‘多事’更易賈禍,
貧僧本因為多知道了一件別人的秘密,是以才落得今日這般慘痛,那日貧僧若是少伸次手,
今日也不會有如此給局了?”
他目光一閃,突又慘笑接口道:“但貧僧今日雖然如此淒慘,卻絕不後悔,時光若能退
回那日,貧僧還是要伸手的。”
展夢白聽得更是茫然,忍不住問道:“是那一日?伸什麼手?可否請大師說得清楚些。”
灰袍老人闔起眼??,緩緩道:“那一日在金山寺方丈室中,有幾位遠來豪傑,要瞻仰那
東坡玉帶、諸葛銅鼓。”
‘貧僧職屬知客,自然在那邊招待嘉賓,但那銅鼓玉帶,貧僧早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了,
自然無心再去欣賞。’‘就在別人都在凝神觀賞時,貧僧卻在椅畔發現一本黑皮封麵的手摺
子,看來絕非是敝寺所有之物。’‘貧僧一時不該動了好奇之心,便梢梢將那手摺子拾了起
來,隨手翻了兩翻,這一翻之下,便使得貧僧身曆萬劫了。’他麵容又是一陣扭曲,語聲微
頓,展夢白心中似有陣奇異的預感閃過,忍不住問道:
“那摺子上寫的是什麼?”
灰袍老人沉聲道:“那摺子上前麵寫的隻是些人名,還有些銀錢數目,後麵寫的便是些
藥物名稱,和采集之地。”
展夢白失望地歎息一聲,道:“這又有何稀罕?”
灰袍僧人目光一閃,道:“但那些人名,卻都是江湖中的奸惡之徒,那些藥名,更都是
些絕毒之物!”
展夢白心頭悚然一跳!
灰袍老人接道:“貧僧匆匆瞧了兩眼,心頭一驚,口中‘咦’了一聲,當時室中所有人
便俱都回過了頭來。”
‘貧僧那時已隱約猜出那本手摺子中必定藏有極大的秘密,見到眾人回過目光,便將之
匆匆藏了起來。’‘隻恨那時貧僧也未留意到這些人的臉色,隻覺得摺子放在身上有些不
妥,又乘隙將之換了個地方。’‘到後來眾人俱都零星散了,貧僧隻因那秦瘦翁乃是敝寺的
大施主,便特意將他送到山下,送上了船。’‘那時貧僧一心要去發掘手摺中的??密,便立
刻匆匆趕回去,走的也是人跡罕至的捷徑。’‘那知貧僧走到半路,鼻端突地嗅到一陣異
香,甚至連呼喊尚未出口,便就地暈厥了過去。’
※※※
展夢白早已聽得雙拳緊握,心房跳動,見到灰袍老人語聲頓住了,便立刻催問道:“後
來怎樣了?”
灰袍老人黯然歎道:“等到貧僧醒來,竟已被關在一個約摸四尺見方的箱子裏,全身卷
曲,不能動彈。”
‘那箱子隻留有一個寸餘方圓的小孔,作為通氣之用,貧僧自想運氣震破箱子,但卻想
不到……’他憔悴的麵上,泛起一陣悲憤慘痛的神色,緩緩接口道:“貧僧的腳筋竟已被人
挑斷了。”
展夢白心頭震顫,切齒道:“好毒辣的手段!”
灰袍老人慘然道:“那時貧僧心裏,既是驚駭,又是悲憤,便忍不住放聲驚呼叱罵了起
來。罵了許久,箱子外才有人回話。”
‘那是個陰森森的語聲,道:“你若不想多受活罪,便老老實實地招了出來,若再胡言
亂語,便有罪受了。”
‘貧僧當真是驚詫莫名,自然便問他要貧僧招什麼?又問他倒底與貧僧有何冤仇,要將
貧僧如此折磨?’‘那聲音冷笑道:“我們與你無冤無仇,要的隻是你自方丈室中撿起來的
那個黑皮手摺子。”‘’貧僧那時更知道手??子裏必有極大的隱秘,否則他們必定不會如此
對我,口中卻故意問他是什麼手摺子?‘’那知貧僧話未說完,隻聽箱子突然離地而起,然
後又被‘砰’地一聲,重重摔了下去。‘展夢白變色道:“好狠……”
灰袍老人闔起眼睛,慘然道:“那時貧僧所感覺的暈弦與痛苦,當真不是任何人類的言
語所能形容出來的。”
‘過了許久,貧僧再還過魂來,但足踝之處,仍然是痛澈心骨,而箱外卻響起了陰森毒
辣的狂笑聲。’‘笑了一陣,那聲音才冷冷道:“你說不說?”‘展夢白恨聲接道:“你既
聲知道他們的??密,雖然說了,他們也萬萬不會放過你,你是萬萬不能說的。”
灰袍僧人歎道:“但貧僧那時還有求生之念,為的隻想活著出來,看看這些惡魔究竟是
什麼人。於是貧僧便裝作受刑不過,對他們說那手摺子確是被貧僧拾起,已藏人了銅鼓玉帶
之中。”
展夢白跌足道:“你怎能說呢,如此豈非……”
灰袍老人截口道:“手摺子並不在銅鼓玉帶中。”
展夢白呆了一呆,又複歎道:“既然不在,你更不能說了,難道你還想騙得他們先將你
放出來麼?”
灰袍老人慘笑道:“貧僧也知道這些惡魔絕不會將貧僧先放出來,隻因為貧僧知道那銅
鼓玉帶乃是本門鎮山之寶,防守得極為嚴密,他們若要搶奪,必得經過一番大戰,以本門數
百弟子的實力,或許能將他們戰敗,那時貧僧不但可以生還,而且也複了仇了!”
展夢白日中不便再說,隻是默然點了點頭,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你想得雖也有理,
卻未免太天真了些。”
隻聽灰袍老人接道:“貧僧說完了話,箱子外便另有個聲音道:“銅鼓玉帶,乃是他們
鎮山之寶,防守必定甚為嚴密,我們隻可智取,不可力奪。”貧僧聽到這裏,已不禁暗暗寒
心,隻覺這些惡魔不但組織嚴密,手段毒辣,而且心智深沉,頭腦清楚,顯見得俱非常人。
“‘這些機智而又毒辣之人,組合在一起,其野心自必極大,目的也自然極為陰險可怖。’
‘貧僧越想越覺心寒,隻聽那聲音咯咯笑道:“自該智取,你易容成這灰眉僧人的樣子,上
山去騙出來就是了。”
‘另一人立刻笑道:“不錯不錯,反正咱們這裏有普天之下,喬裝易容的第一高手,這
次正好用上了!”‘聽到這裏,展夢白心頭不禁又起了一陣震顫,恍然道:“原來如此,你
可知你如此作法,卻害了你掌門師兄了!”
灰袍老人慘然變色道:“此話怎講?”
展夢白自歎道:“那人果然扮成你的樣子,到你方丈師兄那裏去騙那東坡玉帶、諸葛銅
鼓。那時你方丈師兄想必已看出了破綻,是以堅不交出,那人急怒之下,便以‘情人箭’將
你方丈師兄暗算而死……”
灰袍老人本已脆弱的生命與靈魂,突又受到這當頭一擊,目光呆呆地望向雲霧,許久說
不出話來。
展夢白恨聲道:“那些惡魔不但將這罪名歸到你身上,還要讓別人認為你已畏罪而死。”
‘他們想必是又生擒住一個金山寺僧人,將之扮成你的模樣,在留雲亭中殺死,又故意
讓別人瞧見。’‘於是江湖中人人都認為你弑殺了掌門師兄後,又畏罪自戕,或是被同謀害
死,他們故怖疑陣,造成了既成的事實,非但讓別人無法追查,死無對證,也使外人不能懷
疑,若非我今日遇著了你,不但你永遠冤沉海底,這一段陰險毒辣的陰謀詭計,也永遠不會
被人發覺了。’灰袍老人茫然道:“難道我那些本門弟兄,都認不出來麼?”
展夢白沉吟半晌,心頭更是恍然大悟,擊掌道:“不錯,他們易容之術再妙,也未見能
騙得過與你共處多年的本門弟兄。”
灰袍老人麵上泛起一絲淒慘的笑容,接口道:“我那掌門師兄,必定認出來了,他死了
也不會怪我的。”
數十年來,他一直以‘貧僧’兩字自稱,這已成了他根深蒂固的習慣,甚至在方才都未
曾改口。
但此時此刻,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潰,心智也完全渙散,出口之下,也恢複了原始的本
性,自稱‘我’了。
人們在重大的刺激與打擊下,通常都會變為如此。
※※※
展夢白歎道:“但你師兄都已死了。”
灰袍僧人慘然笑道:“別的人呢?”
展夢白道:“這般惡魔的凶險奸狡,實是駭人聽聞,他知道方丈既能看出破綻,你別的
同門弟兄必定也能看出。”
‘但他動手殺你師兄時,若無人看到,別人又怎知是你,是以他隻有故意讓外來之人看
到他動手。’他長歎一聲,接道:“那些人隻能看到你的模樣,卻看不出破綻,自然會宣揚
是你弑殺了掌門師兄,隻可笑‘華山三鶯’還自認輕功巧妙,藏處隱秘,她們又怎會想到自
己隻不過是被別人利用的傀儡!”
灰袍老人慘笑道:“我那??身,總該被人認出的呀!”
展夢白垂首歎道:“你那‘??身’,乃是我發現的,我自然更看不出破綻,等到你同門
弟兄要去收??時,他們便又將你那‘??身’藏過了,他騙了我一次還嫌不夠,又在江船上弄
了次玄虛,非但讓我無論怎樣去想,都捉摸不透,還叫我越想越岔,看來若不是今日遇見
你,我隻有將這段隱秘帶入棺材了!”
積鬱在他心中已有許多的疑團,如今驟然揭破,他胸襟不禁頓覺一暢,仰天深深呼出一
口氣。
灰袍老人默然良久,嘴角便又泛起慘笑,緩緩道:“你今日遇見了我,還可以發現一件
更大的隱秘。”
展夢白怔了一怔,心中突又靈光閃過,脫口道:“對了!他們處處俱用‘情人箭’,那
手摺子莫非就是‘情人箭’的隱???”
他隻覺心情激動,熱血奔騰,口音也顫抖了起來。
灰袍老人緩緩道:“你且聽我慢慢地說……”
‘那日我聽得他們竟當著我麵說出了取寶的方法,便知道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我走
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果然回來,怒道:“銅鼓玉帶之中,空無一物,你膽敢騙
我,莫非不想活了麼?”‘’我聽得他們已查過銅鼓玉帶,雖還不知道師兄已遭暗殺之事,
但心頭已不禁更是難受。‘’但越是如此,我求生的欲望反而更是強烈,便大笑道:“我縱
然騙了你,你也不敢殺我。”‘’那聲音冷笑道:“你生命已在我掌握之中,我隨時隨刻都
可要你的命,為何不敢殺你?”‘’我也冷笑道:“你們的秘密也在我掌握之中,你若殺了
我,便立刻會有人將那??密公諸天下!”‘’那聲音彷佛也呆了半晌,才長長歎息了一聲,
緩緩道:“算你贏了,你究竟將那手摺放在那裏?”‘’我一聽求生有望,不禁大喜道:
“我那藏手摺之處,我若不說,再過千百年也無人會發現的。”‘展夢白頓足道:“你如此
說,便壞事了。”
灰袍老人歎道:“我話才說完,也知不好,但已來不及了。”
‘那聲音果然哈哈笑道:“那手摺既然無人找得到,怎會有人將那秘密公諸天下,我險
些上了你的當了。”‘’我既已被他套出了實話,隻有瞑目等死,再也無話可說,隻聽那人
要將我沉入江中。‘’那知此刻卻有人冷冷道:“無論如何,那手摺也不能失落在外麵,即
使將此人剁骨揚灰,也要留下他的嘴,說出手??的藏處。”‘’我那時若是死了,反倒少受
許多痛楚,他這一句話,卻決定了我悲慘的命運,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了。‘他緩緩
頓住了語聲,展夢白己聽得毛骨悚然。過了半晌,隻聽灰袍老人一字字緩緩道:“他們先自
那小孔中,放入了數十隻毒蚊白蟻……”
展夢白突然閉起眼睛,大喝道:“請你不要說了!”
他實在不敢想像一個人腳筋被挑,身不能動,卷曲在箱子裏,還要受蚊叮蟻蛀,是何等
的痛苦。
灰袍老人慘笑道:“我日受蚊蟻之苦,痛不能止,癢不能搔,這痛苦雖非人所能受,但
還比不上在此處所受之苦。”
展夢白顫聲道:“這……這裏有何痛苦?”
灰袍老人歎道:“你身懷奇功聖藥,自然不覺甚苦,但我……唉!隻因我忍受了百般酷
刑,還是守口如瓶,他們才將我送到這裏,你便可想而知,這裏所受之苦,還比世上所有酷
刑都要??毒,若不是我已自他們言語中聽出那隱秘與‘情人箭’有關,隻怕我也忍不住要說
了!”
要知‘情人箭’委實太過歹毒,江湖中人,無不深痛惡絕,這灰袍老人性情剛烈,聽得
此事與‘情人箭’有關,便死也不肯吐實何況他深知自己縱然說了,也難免要身受酷刑而
死,不如不說,縱不能落一個身後的俠義名聲,最少也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可以瞑目而死。
※※※
展夢白咬緊牙關,黯然道:“大師你這種忍耐痛苦的決心與勇氣,實在教在下欽佩的
很……”
他仰天吐了口氣,接道:“不瞞大師,在下與‘情人箭’,也有著血海深仇,不知大師
可否將那手摺上的隱密,說給在下知道?”
灰袍老人頷首道:“你隻管問吧!”
展夢白精神一震,道:“那手摺上,究竟寫了些什麼?”
灰袍老人道:“起先我看到那些人名與銀數,還不知道究竟是何秘密,但等到我知道這
手摺屬於‘情人箭’後,又想到江湖中傳言,那‘情人箭’可以用銀錢購買,便猜到那些人
名,必定是秘密購買了‘情人箭’之人,下麵的銀錢數目,自然便是他們買箭的價錢。”
展夢白恨聲道:“世上何處不可撈錢,為何他們卻偏偏要用如此惡毒的手段,做強盜豈
非簡單的多。”
灰袍老人歎道:“看他們組織之嚴密與龐大,其目的卻不在銀錢之上,必定還有更大的
陰謀?”
展夢白道:“還有什麼陰謀?”
灰袍老人道:“那製箭之人,必定野心甚大,要徹底消滅所有其他的力量,而獨霸天
下,領袖江湖。”
‘是以他便製出了這’情人箭‘,在江湖中掀起了空前未有的風波,使得江湖中人人俱
都心中惶然,談箭色孌。’‘他又在’情人箭‘上加了許多神秘的色彩,什麼雙箭連頭,彷
佛有情,又必定要在月圓之夕出現。’‘這些想必都是他故意渲染出來的,使得’情人箭
‘慢慢在江湖中造成許多神秘而恐怖的傳說。’‘於是他再利用人與人之間的仇怨,??密出
售’情人箭‘。’‘有些江湖敗類,自己的力量不足對付仇家,自然便想千方百計,去買
那’情人箭‘複仇。’‘要知他若要造成霸業,就必定有極龐大的花費,需要大量的銀錢來
源,他無論是偷是搶,都必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甚至會在陣上失風,而致名聲受損,霸業
不成,自古以來,就不知有多少這種例子,但他如此做法,卻不費吹灰之力,教別人自動將
大量的銀錢乖乖送來,豈非用不著擔絲毫風險?’‘除此以外,買了箭的人,生怕自己??
密??露,複仇之後,自然也就事事聽命於他,無形中也成了他的屬下。’‘他本身必定武功
甚高,名譽甚響,此刻又毫不費力地有了財源,又有了黨羽屬下,組織自然日漸嚴密,日漸
龐大,但江湖中人卻連他究竟是誰都不知道,自然也無人會對他生出仇恨,等到他消除了所
有異己的力量後,再搖身一變,恢複他原來的身份,甚至故意將’情人箭‘的秘密破去。’
‘於是江湖中人自然會欽佩得五體投地,將他擁為真正的武林霸主,事事聽命於他,而絕非
那些空有虛名的盟主可比,所有的黑道、白道事業,都成了他的天下,那時他又是何等威
風,而那些被’情人箭‘害得家敗人亡的人,也不會知道這其中的隱??,也一樣會心悅誠服
地聽命於他……’他時而長歎,時而狂笑,顯見得心中自是極為悲憤激動,竟一口氣說出了
這長長一段話。
展夢白更是聽得驚心動魄,目定口呆。
良久良久,展夢白方自長歎道:“自從‘情人箭’出現以來,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對於
它的言論與傳說,但卻從未有一人見解有大師這般中肯,這般精辟,在下與大師這一番長談
後,宛如已多活了十年。”
灰袍老人慘然道:“我在這裏日受非人的酷刑,實已對‘情人箭’痛恨入骨,時時刻
刻,都在發掘他的秘密。”
‘我深受的痛苦越深,思慮就更敏銳,世上又有誰曾被’情人箭‘害得如此淒慘,自也
無人的見解比我深入。’展夢白黯然歎息一聲,緩緩垂下了頭,目光掃過,心頭突地大震,
顫聲道:“大師……你……你……”
他麵容慘孌,語聲顫抖,一時之間竟難再出聲說話。
灰袍老人目光下望,反而仰天笑道:“好了好了,我總算又熬過半日的痛苦,可以舒服
半日了。”
原來此刻潭水竟已退落了一些,潭邊便露出了一塊三尺見方的岩石,而那灰袍老人,便
是立在這岩石之上。
潭水高漲時,水深及胯,此刻水一退下,他雙腿便露了出來而他這雙腿上的皮肉,竟已
被水中蛇蟲咬得乾乾淨淨,隻剩下兩節磷磷的腿骨,其狀之慘,便是鐵石人見了,也要不忍
卒睹!
展夢白隻覺腹中腸胃翻湧,苦水都自喉間湧出。
※※※
隻聽灰袍老人慘笑道:“這潭水日退夕漲,水漲時我便要忍受寒潭浸體,毒蛇咀肉之
苦,隻是近來我已皮肉無存,毒蛇也……”
展夢白大喝一聲,痛淚橫流,顫聲道:“大師……你……你忍受這……非人酷刑,已有
多久了?”
灰袍老人悠悠道:“算來隻怕已有兩個月了?”
展夢白全身顫抖,道:“兩個月……大師你……你為何……”
灰袍老人淒然道:“你可是問我為何還沒有死麼?”
他仰天慘笑道:“這並非我不願死,而是他們不讓我死,他們不但強迫我服下各種解毒
之藥,使我能抵抗蛇毒、寒毒,還時時不忘強迫??我些食物,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好繼續受他們的活罪?”
淒厲悲慘的笑聲,當真令人聽來心如刀割。
展夢白悲憤填膺,目??欲裂,恨聲道:“我若能見到那些慘無人道的惡魔,必定將他們
碎??萬段,為你複仇……”
眼??微闔,悲憤之淚,奪眶而出。
灰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地緩緩道:“或許還不太遲。”
展夢白身子一震,霍地抬頭,灼亮的目光,立刻充滿了希望,筆直地望在這灰袍老人麵
上。
灰袍老人沉聲道:“在這削壁半腰之上,隱有一處洞窟,洞窟中終年藏有‘情人箭’的
屬下。”
展夢白精神一震,仰首望去,隻見雲霧彌漫著山穀,四壁有如刀削而成,便是飛鳥,也
難飛越。
他隻要望上一眼,便已是足夠令他滿腔熱念冷卻。
但灰袍老人目中卻仍閃動著熱烈的光芒,接道:“我之所以能至今見死,便是因為每隔
一兩日,那洞窟中便有人坐著垂籃下來,帶來些藥物食品,迫我服下,我此身已形如廢物,
他們自未將我看在眼裏,是以每次隻來一人,而且防範得甚是疏忽,而你此番來了,豈
非……展夢白已聽得滿心歡躍,此刻忍不住大喜截口道:“我此番來了,豈非是這??的死期
到了!”
灰袍老人道:“不錯,正是他的死期到了!”
這老人乾枯憔悴的麵上,此刻已泛起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蒼白的雙頰,也激起了興奮
的紅暈。
他閃動著目光,接口道:“你隱身在潭水中,他若下得來,便逃不掉了,你便可乘那垂
籃,飛渡而上。”
展夢白道:“但願上麵的那援索之人,不要在半途發現有變。”
灰袍老人笑道:“每次垂籃而下之人,不但身穿重衣,頭上還罩著木籠,你剝下他的衣
衫穿上,還有誰認得你?”
展夢白大喜道:“隻怪這些惡徒天奪其魄,到了此刻,還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這卻便宜
了我。”
灰袍老人歎道:“他們明知我已無法生離此間,是以他們身穿重衣,頭戴木籠,倒不是
為了不敢以麵目示我。”
展夢白大奇道:“那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要避寒毒?”
灰袍老人道:“水中雖有寒毒,他們卻不必入水……”
展夢白更是奇怪,道:“如此說來,在下不懂了!”
灰袍老人目光閃爍,道:“若是我的猜測不錯,上麵那洞窟,便是煉製‘情人箭’之
地?”
展夢白心頭一凜,隻聽老人接道:“這寒潭之水,想必也是煉製‘情人箭’必備之物,
是以他們才會不避艱苦,在此地開出洞窟。”
展夢白動容道:“大師這猜測可有什麼根據?”
灰袍老人道:“每次有人下來,都要帶兩桶潭水回去,這潭水絕對不可飲用,他們汲水
不是為了煉箭是什麼?”
語聲微頓,接口又道:“他們若是要掩去麵目,戴上個麵具便已足夠,又何苦身穿重
衣,頭戴木籠?”
展夢白道:“在下正為此奇怪。”
灰袍老人肅然道:“是以我便推斷,他們身上穿的這重衣,頭上戴的這木籠,隻是為了
要抵抗煉箭時所散發的毒氣!”
展夢白呆了半晌,方自仰天長歎道:“我為了探尋‘情人箭’的秘密,不知受了多少辛
苦,當真是上天入地無覓處,那知此番得來全不費功夫,看來我真要謝謝那將我陷害之人,
他若不將我騙到這裏,我又怎能發現這‘情人箭’的秘密,事到如今,我總算懂得什麼叫
‘因禍得福’了!”
若是楊璿聽得他此刻的言語,心中又不知有何感覺。
※※※
灰袍老人凝目望了他半晌,沉聲道:“這石上還有落腳之處,你且先上來歇息一陣再
說。”
展夢白依言躍上了那三尺見方的山石,坐在老人足下。
灰袍老人神情肅穆,沉聲道:“你此番若能生還,便需立刻趕到金山寺去,取出那本黑
皮手摺。”
展夢白道:“在下正要請問大師,那手摺的藏處?”
灰袍老人道:“那手摺已被老夫以重手法,塞入了金山寺中,方丈室雲床上的蒲團之
中!”
他長歎一聲,接道:“你取得手摺,切切不可魯莽從事,必需邀集同道,集合力量,再
揭發這震撼天下的??密!”
展夢白肅然道:“大師以如此重大之責交托於我,在下怎肯魯莽從事,請大師隻管放心
好了。”
灰袍老人道:“你生性激烈,不顧生死,但今後切莫忘了你身上已多了付千鈞重擔,你
一人的生死,已關係著天下武林同道的命運,你縱然要死,也要等到揭破‘情人箭’的秘密
後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