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相隨俱塵土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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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東晉皇宮。
“啟稟公主殿下,義宗候求見。”晉宮中資深太監王春義弓著身子垂首立在錦帳外低聲稟報道。
“咳……咳……”我伸手撐著身子想要坐臥起來,一旁的宮女立刻上前幫忙,給我塞了一個柔軟舒適的龍鳳靠枕墊在身後,我捏了捏太陽穴,有絲乏力地對王春義道:“讓他進來。”
“是。”王春義領命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片刻後,隨著一串盡量放低的腳步聲傳來,錦帳的簾子被放下,一個恭敬的男人聲音響起“微臣義宗候司馬潤拜見安和公主,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義宗候免禮。”我虛弱地說了聲,然後便對周圍的太監宮女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公主殿下。”王春義領了一眾太監和宮女施禮退了出去。
他們一走,我立刻心急地撩開帳子,催促道:“快給我看看。”
司馬潤笑了笑,從袖中掏出一箋封了蠟的密信給我,我迫不急待地拆開信,看完之後有絲釋然卻心生疑惑,問道:“消息屬實嗎?”
“絕對屬實。”司馬潤自信地答道:“微臣辦事,公主放心。”
說起來這司馬潤雖年近四十卻也仍是一表人材、風度翩翩,不過卻拜了我那十二歲的皇弟司馬曜為幹爹,這件事情就令人想起來比較惡心了。他原是建康城裏一落魄世族子弟,本姓李,叫李潤,十幾年前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得見先帝並為先帝所賞識,後來將他派給了太子司馬曜做老師。這李潤長的乃是一顆七竅玲瓏心,立馬就在太子的一眾老師之中,最得太子歡心,並私下拜太子做了幹爹,自己大人家三十來歲倒是做了幹兒子。
等到了前兩年先帝駕崩,太子司馬曜繼位。但司馬曜繼位時隻有十歲,由褚太後聽政。先帝簡文帝喪事剛辦完,忽然有盧悚率領的幾百人,殺入雲龍門,聲稱奉海西公司馬奕回宮複位,直衝入朝堂、內宮,搶取武器,大砍大殺。後被禁衛軍鎮壓,盧悚被捕殺。不久,桓溫率軍入都,合朝震驚,怕他前來奪帝位,但沒過多久,桓溫就病死,使東晉王朝又度過了一個危機。
李潤正是在這兩場大變中護駕有功,從此青雲直上。
危機解除後,小皇帝司馬曜立刻封了這位幹兒子為義宗候,並賜更名為司馬潤,寵信非常,縱然滿朝文武亦有對他不滿彈劾者,卻也擋不住他一時的風光無限。
不管怎麼樣,反正給小自己三十歲的小孩當幹兒子,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心裏夠惡心,但是古往今來,那些為了仕途富貴不擇手段,踏著屍體淋著鮮血上位者都多不勝數,他司馬潤認皇帝做幹爹倒也不算什麼大的罪孽了,雖然會讓人對他的品性產生疑問。
“絕對屬實,絕對屬實怎麼突然就從不分日夜的宿醉到帶人狩獵了?”我擰著眉頭問,一直以來我都讓他幫我去探慕容衝日常生活作息的瑣事和細節,半年多來,得到的總是他不人不鬼,頹廢不振、暴虐不堪的消息,這會兒突然竟會去狩獵……殺生?他是要瘋狂殺生來宣泄心中的恨嗎?
“個中原委微臣不知,不過想來人縱然再過傷心,也總有清醒傷愈的一天。”司馬潤看了看我,小心道:“那平陽太守尚且年幼,傷疤好的快點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
“好了!”我忍不住喝止住他,他趕緊垂首道:“公主息怒。”
我粗喘了兩下,沒好氣地跟他說:“行了,現在沒人,你也不用跟我來這套虛禮了。我問問你,這都半年下去了,你還沒找到王嘉王道長?”
“微臣辦事不利,王道長雲遊四海、仙蹤不定,微臣一時還查不出來。”司馬潤語重心腸道:“公主鳳體為重,還是要好生調養……”
“行了行了!”我一把掀開被子下床,趿了鞋在他麵前走來走去,司馬潤立時一驚,剛要開口說話,我便打斷道:“我穿了衣裳了,一件不少,沒人挖你的眼睛。”
踱了兩步我便心煩心意地在他麵前坐下,皺眉道:“候爺,我哪裏是什麼先帝的公主,你怎麼就聽了王道長的話把我弄到建康來,半路上給我扔了該多好?”
“公主這是哪裏話,莫說以前如何,現在公主確是皇上下旨親封的安和公主,金枝玉葉,貴不可言。”瞧他一臉恭謹守禮的樣,我不由彎下腰來,雙手扶膝蓋,好聲好氣地跟他說話“好吧,我是陛下親封的公主,先帝遺落民間的明珠,那咱們倆也算是親戚了,我還是你的長輩……”
“微臣恭聽公主教誨……司馬潤一臉正氣地接受了我這麼套近乎的說法,我不由帶了些火氣,道:“別跟我這麼講禮數了行不行?就算我是先帝之女,可陛下的聖旨也隻是說代先帝認為義女,我的身份其實和義宗候你是一樣的,都是一個‘義’字,你對我的救命之恩,我沒齒難忘,可你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幫我逃到平陽去?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一再幫我藏著掖著,可是欺君罔上啊!”
那司馬潤頓時也變了臉色,含著怒氣道:“公主您怎麼能這麼說話?”
“怎麼不能?”我的急脾氣也上來了,道:“你把我弄到建康來問過我沒有?征求過我的同意沒有?我死過一次的人了,大不了再死一次。可把我弄來你有什麼好處?我心不在這兒,非但不會感激你,反而怪你怨你,你助我逃走好不好?或者幫我跟皇上說說,說那平陽太守少年英雄……”
“絕無可能!”司馬潤斬丁截鐵地告訴我:“我晉國堂堂金枝玉葉的公主,怎麼能跟那龍陽小兒……”“住口!”我怒聲喝道:“司馬潤,你別逼我!”
見我動了真怒,司馬潤口氣又稍稍放鬆了些,道:“那件事情以後再說,公主鳳體違合,微臣不敢多擾,公主若沒有別的吩咐,微臣告退。”
我狠狠翻了他一記白眼,用力坐在床上,沒有理他,重重喘著粗氣,等他在我惡毒目光的注視下遠去的時候,我才倒在床上,開始回想起這半年發生的匪夷所思的事來。
當日我被苻睿一劍刺入胸口,絕無生還可能,在我臨死前他問我到底有沒有愛過苻暉?當然沒有。苻暉親眼目睹我中劍,又親耳聽到自我口中說出這句話,巨大的打擊之下當場便形同癡傻,但見劍刃抽離身體我倒在了血泊之中,卻又猛然清醒立時便衝上前去將我抱在懷中。
“楚楚——楚楚——”苻暉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緊緊地抱住我渾身是血的身子,那麼那麼地用力,勒的我本就微弱的呼吸更加難以維持,似乎是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裏麵去,他滾燙的淚水大滴大滴灑在我的臉上,我顫抖著伸出手去想要撫摸上他的臉,他伸出血漬凝固的手扶上我纖弱的手,幫我撫上了他的臉,他麵容痛苦到扭曲,他張著嘴卻發出不了任何聲音,全都哽在了口腔中,全都哽在了喉嚨裏,似乎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在極力掙紮。我溫柔地摸著他的臉,回想著這三年來他對我從深憎厭惡到情根深種、愛若珍寶、再到迷失自己、忘乎所以,他對我,總是那麼那麼好啊……我卻在心中時刻算計著他,他竟真是從來都不知道嗎?還是心有疑惑卻自欺欺人佯裝並不知道?看著他鐵骨錚錚的漢子此刻哭成了個淚人,如瓷捏的一般脆弱,不堪一擊,我心中那個柔軟的地方被深深刺痛了,我流下了一行清瑩的淚水,一如春風般溫暖地對他盈盈一笑,提上最後一口氣,顫抖著聲音告訴他“對……對不起……”
“父王要把白虜全都弄到宮裏藏著嗎?”
“平原公……趁我熟睡未醒之即,竟然破門而入,要……要輕薄於我……”
“我不想嫁給老頭子做小妾,可我沒辦法啊,所以我的脾氣才那麼壞,我害怕,我拿你撒氣,對不起,都是
我不好,我太壞了……”
“不行!你才那麼小,怎麼可以嫁給那些老頭子做小妾!我,你別害怕,從今以後,我保護你!”
“能夠看看日落後夕陽的餘暉,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和願望,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一直想像著,可以有一個男子陪在我身邊,靜靜地陪我看著太陽從山邊落下去……”
“楚楚你不要學嫦娥飛到天上去。”
“楚楚,我的心裏隻有你一人,我……大喜之日……我……我都沒有跟她圓房……”
“我既迫不急待地想馬上見到你,又深愧負疚、沒有顏麵而不敢見到你。所以,我才來這片桃林流連,將我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重新走一遍,好像這樣我就能離你近些,你又回到我身邊一樣。楚楚,你能不能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平原公將民女帶入自己的臥室好像於禮不合!”
“我去剁了那毒婦的一雙手!”
“我不管!總之她這般歹毒地傷了你,我就必將十倍奉還她!”
“你是不是心裏還想著他,你從來就沒忘了他,是不是?”
“別惱我,我隻是想給你個驚喜。在洛陽這三個月我日日都在想你,你呢?可有也在想我?”
“你可知道,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還辦個什麼差?我便是欺君抗旨也要回來見你!”
“楚楚,別怕,告訴我,是不是那混蛋他欺負你?他欺負過你是不是?”
“今年我就要娶你,無論如何今年我都要娶你,哪怕父王不同意,我便不做這個平原公,我帶你回鄴城去,好不好?”
“我去殺了他!”
“我愛的人……從始至終……隻有……隻有他……”
“對……對不起……”
“不——不——不要離開我——不——楚楚——楚楚——”
他痛苦地搖頭,用力握住我想要從他臉上垂落的手,歇斯底裏地哭喊著:“不——不——不要離開我——不——楚楚——楚楚——”
我一向不會心疼他,不是嗎?所以,我仍然緩緩閉上了雙眼,臉上掛著未幹的淚。對不起,苻暉,再見了,苻暉。來世,不要再遇見我。
他恨我嗎?不知道,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但願他恨我吧,那樣我的心裏會好過一些。盡管我無數次狠下心腸告訴自己誰讓他是苻堅的兒子,他倒黴他活該,可我還是會心有欠疚,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原來,我永遠無法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狠、那樣冷、那樣決絕、那樣無情。
我的身體在他懷裏漸漸冷卻、僵硬,他發瘋般地抱著我的身子狂吼、狂叫,然後提起劍到處亂砍、見人就殺,如殺紅了眼的遠古魔獸。
無人製止的了他,他瘋狂地追殺著苻睿,最終卻因為悲痛過度、急氣攻心而昏死過去。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卻是永遠都見不到我了,我的屍身已經被火化了。
他瘋了。他披頭散發、張牙舞爪,怒睜血紅的雙眼見人便撲上去瘋狂地狠咬,動輒便把人咬的鮮血淋漓,還將一個丫鬟的胳膊咬下一塊肉來。苻堅沒有辦法,隻能將他鎖在鐵籠子裏,用巨大的鎖鏈鎖住手腳,防止他繼續發瘋傷人。
最後苻堅命人將一個裝滿骨灰的白玉瓷瓶送到他麵前,告訴他,他深愛的人,就在那裏麵,他才稍稍安定下來。摸著瓶子又哭又笑,抱著瓶子同吃同睡,瘋癲癡傻,與廢人無異。
作者有話要說:孝武帝司馬曜有個超齡幹兒子司馬潤的事,是偶杜撰滴,表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