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涅槃於火鳳何飛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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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暐上奏可足渾病逝,苻堅命以皇後之禮葬。這是對慕容家的恩賜、看重與信任,朝中大臣亦有受苻堅之命前來吊唁,而慕容衝,卻沒有回來。
是苻堅不讓他回來嗎?待到喪儀全部結束,回到府裏慕容暐一通發泄大罵慕容衝:“這個混帳不孝子!陛下得知母親去了的消息立時便允他回府奔喪,可他從守靈到出殯,連一下麵都沒有露,母親當是真白養了他了!”
從宮裏回了新興候府後我就一直獨自住在慕容衝的房間,此刻出殯回來,正是身心俱疲,正準備回房,聽到慕容暐的一陣嚷嚷,頓時生了滿腔的忿氣,卻又因著他身份特殊,既是我們原來的皇帝,又是鳳皇的三哥,我不能對他發作,便重重摔上門回房。
慕容暐看了我一眼,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我的背影怒道:“看看,看看,這都慣成什麼樣了!一個個的眼裏還有沒有我?”
慕容鴻沒好氣的接了一句:“叫鳳皇回來幹什麼?平白的丟人罷了,當著滿堂親朋仕僚,慕容家的臉麵、鮮卑人的臉麵、我大燕國的臉麵,全能讓他丟個幹幹淨淨!”
隻有慕容溫幽幽歎了口氣,道:“也許,鳳皇他是有苦衷的吧……”慕容溫自可足渾去世便從慕容鳳家回到了新興候府,他一回府便知道了這件事,這是到長安後,他知道的關於鳳皇的第一件事。
“屁的苦衷!”慕容鴻啐了一口:“若他不甘願,大可自己抹了脖子,一個男人,做什麼不好,便是尋常百姓也不恥於如此醃臢下作!士可殺不可辱!哪來那麼多原由借口?說到底,還不是貪生怕死!”
“哎……”慕容暐無力得長歎一聲坐下,不住地搖頭,悲憤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我在房間聽得怒火焚身,拚命地踢門砸牆,發泄著我的不滿,我的忿恨。仿佛那門、那牆就是苻堅,就是慕容暐,就是慕容鴻,我恨不得將他們身上拳打腳踢出一個個的窟窿!你們全都是混蛋!你們憑什麼說鳳皇!你們是硬骨頭、有氣節,大燕亡了你們怎麼不去殉國?慕容家正是因為有慕容暐、慕容評那樣的人才叫家門不幸!若不是你們玩完了大燕,鳳皇哪用去受那個苦!你們一個個的靠著鳳皇犧牲全部的人格、自尊甚至泯滅了靈魂來苟活安命,卻又都以他為恥,你們才是天底下最無恥的人!
聽到我在屋裏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慕容暐煩躁不堪地怒喊:“滾到外麵發瘋去!”
我立馬重重拉開房門,恨恨地瞪著他們,咬緊牙一字一頓道:“你、們、真、無、恥!”說完便氣衝衝地跑了出去。
隻聽慕容暐在後麵不敢置信地叫道:“反了天了你——”
慕容溫眼見便要出來追我,被慕容鴻攔住,道:“讓她去瘋,看能不能把她的鳳皇瘋回來!”
我控製不了自己,我滿腔怒恨、我狂躁不堪,我在長安城的大街上拚命地跑,拚命地叫,引得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街道上人群擁擠、馬車成行,而我一路橫衝直撞,終於被一輛受了驚的馬車撞到,重重摔在地上,我也不起身,趴在地上便放聲痛哭。
鳳皇,鳳皇,你看到了嗎?你的家人竟然這樣以你為恥啊!他們恨你啊,恨你把慕容家、把鮮卑族、把大燕國的臉麵全都丟盡了啊!正是為了他們,你才忍下如此天大的恥辱,可他們竟然在心裏這般看待於你,你若知道了,該會是怎樣的心寒啊?鳳皇,鳳皇,我的鳳皇……
一雙馬靴停在我的麵前,對麵站立的人緩緩蹲下身子,給我遞上一方手帕,我含淚抬頭一看,是慕容鳳。他淡淡道:“起來吧。”我沒有理他,仍是不住抽泣,他手上用力拉起我的身子,將我拽走,我生硬地由他架著胳膊,他目視前方,麵無表情道:“哭有什麼用,有哭的力氣不如省下來,想想誰讓你哭,你將來也要讓誰哭。”
一個十歲的孩子,他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漸漸拭去臉上的淚痕,心中苦道,我何嚐不想將苻堅大卸八塊,但我哪有那樣的能力呢?況且,以目前的情形來看,苻堅死了,對整個慕容家族來說,也許不一定是件幸事。最起碼苻堅一心想學漢人做個聖賢寬厚的仁君,他說了會厚待鮮卑慕容就一定會厚待鮮卑慕容,若是太子繼位,苻暉和苻睿等輔政,以他們對鮮卑慕容的憎惡,隻怕得趕盡殺絕方能痛快。而苻堅對整個鮮卑和慕容一族也確實不錯,可他對鳳皇……
一想到慕容衝,我先前的一番思考全部揮發而散,恨不得苻堅立刻死在我麵前!不知道鳳皇有沒有機會殺苻堅……不行!不可以再想了,我若意氣行事,再害了鳳皇怎麼辦?也許我什麼都不做,才是真正的在幫他。但是,他到底要挨到什麼時候?這無邊的黑暗有沒有盡頭?
我心亂如麻地任由慕容鳳拉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他家門口,他讓我進去坐會,我沒有推辭。慕容鳳的母親是個很賢淑得體的女人,丈夫慕容桓還在龍城撐著不降,她與慕容鳳在長安相依為命,家計也是有些清苦。盡管如此,她還是吩咐下人像模像樣的準備了飯菜。
其實我吃什麼都如同嚼蠟,食之無味,可她仍然這樣招待,倒讓我心裏十分的過意不去。我知道,她這樣對我,隻因為我是慕容衝的人。
見我一直沉著頭,黯然不語,慕容鳳跟我說了一句話:“滅絕才是永遠,隻要活著就意味著我們還有希望。”
我們還有希望,他說我們還有希望,“鳳皇就是我們的希望。”慕容鳳的麵容沉著而冷靜,他倒是真切實在,知道自己和所有鮮卑慕容,都是靠著鳳皇活著。
“鳳皇就是我們的希望……”我喃喃重複著這句話,輕輕擱下手中的筷子,淚水又不自覺地滑落下來。鳳皇就是我們的希望,鳳皇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可是,鳳皇他自己的希望,又在哪裏呢?
到了晚上慕容鳳將我送回新興候府,站在門口也沒進去坐坐便告辭回家。我剛踏進院子,就聽到冷嘲熱諷的聲音傳來:“鳳皇不要你了,你這麼快就轉投他人懷抱了?”慕容泓!我咬緊牙關,沒有吱聲,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從他身旁擦肩而過。他冷哼一聲,在我背後揚聲說道:“看來這新興候府就快留不住你了,隻是你若有眼識,就別跟慕容鳳混在一起,向秦王投懷送抱不是更好?”
我冷笑一聲,沒有回頭,背對著他,恨聲道:“可惜秦王不要我,如若他要的話,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你慕容泓的舌頭割下來泡酒喝!”
可以想象慕容鴻的盛怒,但是他並沒有追上來揍我,我不認為這是他君子紳士的表現,也許隻是氣糊塗了。
這了年沒多久,苻堅在宮裏宴請慕容暐家族。慕容衝被封為傳酒炙,自然也會出席。不過他這傳酒炙隻是個名義而已,事實上誰都知道他寵冠後宮,擁有著任何一個妃子都不敢想像的榮盛專寵。隻是別人眼中這種所謂的“榮寵”帶給他的,是一生都洗刷不掉的屈辱。
我自然沒有資格赴宴,雖然我很想見他,可我知道,他絕不會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讓我見到他。若我看到坐在他身旁的苻堅,用那滿是歡欣炙熱的目光,毫不掩飾對他的愛時,我想我無法分清,那一刻我的心裏,是憎恨多一點,還是嫉妒多一點。
苻堅兩側坐著強顏歡笑的慕容灩與冰冷徹骨的慕容衝,一番虛禮過後,慕容暐便率著慕容家族的人向苻堅敬酒,苻堅舉杯飲了,然後便是宴席正式開始。過了沒多久,慕容暐又端起灑杯要向慕容衝敬酒,慕容衝宛若寒冰雕塑的臉,終於微微抬了一下,但還是沒有任何表情,隻低低地說著:“三哥,弟弟不敢。”如浮雲掠過般輕柔,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苻堅一時開懷,便道:“今日本是與你們慕容氏一族的家宴,也都不必拘禮。鳳皇,難得今日與家人團聚,你,就坐到你家裏人旁邊去吧。”
慕容衝沒想到苻堅竟會允他離開,在他心中,是一刻也不願靠近苻堅。看到苻堅,他隻有惡心、夢魘,無盡的痛苦與屈辱。他淡淡施禮道:“遵旨,謝陛下恩典。”
隻要他想要,隻要他開心,隻要他願意,苻堅什麼都可以滿足他,什麼都可以賜與他,他向來知道。但是,如果自己要離開、要江山、要他的命,苻堅還會照給嗎?不給也不要緊,不給就奪,總有一天,自己會奪過來,總有一天。
慕容衝端起酒杯輕輕起身,白袍長發,美若驚鴻,沒有一絲表情的鳳眸看到了慕容溫。四哥,是四哥,想不到再見麵時已是這般情景,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總是四哥溫暖的手在桌案下拉著他,叫他少喝一點,教他裝醉,然後二人便極早溜了出去射日。那時的他們太天真、太無邪,竟以為隻要努力和堅持,即使遠在天邊的太陽也能落歸己手,卻不知,那一輪太陽,是亙古不變的永恒。直到天地不見了,它依然會存在,依然那麼高高在上傲視宇宙間的一切。
慕容衝的心裏微微有些動容,他緩緩走近慕容溫,腳步飄盈,如淩波仙人。苻堅溫柔的目光寵溺地注視著慕容衝,一刻也未曾離開,愛戀、深情將他緊緊包圍,他深陷其中。
走到慕容溫的跟前,慕容衝剛想掀起長袍盤腿而坐,卻見慕容溫坐的筆直的身子抖動了一下,生硬地往一側輕挪了幾寸,與他拉開了些許距離。慕容衝頓時如落深淵,跌入了一個沒有盡頭的無底洞,絕境之中卻抓不到任何救命的藤蔓和岩石。他捕捉到了慕容溫眼中匆匆閃過的一絲厭惡、輕嫌、煩亂與不恥。他四肢百骸透體冰涼,涼徹心肺,讓他的整顆心,再次凍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他不會讓任何人察覺,他的臉沒有失色,他仍舊麵無表情地舉起酒杯,淡淡道:“弟弟敬四哥一杯。”慕容溫也起身,恢複平靜道:“弟弟客氣。”話畢,便一口盡飲了。
慕容衝剛要轉身,慕容暐便湊了過來,語重心長道:“鳳皇啊,陛下待我等慕容氏族恩重如山,如今你姐姐又承蒙陛下不棄垂愛,並招你入宮中陪伴她,你在宮中可一定要好好陪著姐姐,也不枉陛下對你姐姐的恩寵,對我們慕容氏族的恩寵了。”
語氣懇切十足,言辭感恩戴德,真真是令人動容的忠君之臣!連一旁的宋牙也不禁要懷疑,這新興候是真不知道慕容衝在宮中的真正身份嗎?宋牙之所以幫慕容衝去悔過苑見我,並不是因為他收了慕容暐的金子,而是因為他實在無法拒絕、不忍拒絕。他從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時常看一個十二歲的小娃兒看到發楞,甚至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隻要他對自己微微地開口。那小小的鳳皇,美的不食人間煙火,美的那般孤冷絕決,怎會是屬於人間的呢?陛下縱是將他強行禁錮在身邊,也隻怕終有一日是要展開翅膀飛回天上去的吧。
慕容衝幽冥般寂靜的鳳眸沒有流露出任何神色,隻是淡淡地答著:“三哥教誨,弟弟記下了,請三哥放心。”慕容暐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回去落座的時候心中倏而也湧起一陣不忍與疼痛,竟險些要落下淚來。
慕容衝安然轉身,家?慕容家?也無人能容我吧,也不是我的容身之處吧……
苻堅看著慕容衝儀態不可方物地走回自己身邊,他興奮地笑了,像是分別了很久的愛人終於歸來,回到他的懷抱,這是鳳皇第一次自己走向他。
慕容灩偷偷掩起衣袖遮麵,拭去一行淚水,然後便強忍著平靜地與家人敘話、飲宴。
慕容鴻誰也不理,一杯一杯喝著悶酒,喝得急促而迅猛,最後終於酩酊大醉,由宮裏抬了回去。
這一夜,慕容衝的心更冷了,不僅冷了他自己,也冷了每一個靠近他的人。宋牙想不明白明明自己額頭正在出汗,可為何一站到這位小主子的旁邊便會渾身冒出陣陣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