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涅槃於火鳳何飛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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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的時候,空氣中已經沒有了血腥的味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我躺在溫暖柔軟的床榻之上。這是哪裏?鳳皇呢?
“鳳皇!鳳皇!”我大聲呼喊,掀起被子便要下床,卻發現頭部劇痛,仿佛傷口裂開一般,我不禁伸手摸去,頭上纏著綿布,而綿布由於我劇烈的開口,已經再次滲上血跡。
一個樣貌清秀約摸十五六歲的女孩兒跑了過來,驚呼道:“段姑娘你醒啦?太醫吩咐過,你頭部受創,不可以大聲說話,要好生靜養。”說完便要扶我回床上躺著。
我一把推開她,執拗地說:“我不要躺著,我要去救鳳皇!”“沒有陛下的旨意,段姑娘哪裏都不能去。”女孩兒慌忙堵在前麵攔住了我,道:“況且外麵有侍衛守著,你也出不去。”
我頓住了,木然抬頭看看這間沒有多少陽光的屋子,楞楞地問著:“這是哪兒?”
“這是宮裏的悔過苑,段姑娘是衝撞了陛下吧?”女孩兒攙上我的手,小心的扶著我,慢慢說道:“陛下一向仁厚,雖然把段姑娘你關到這裏,但又派了太醫來好生醫治,說是等你完全康複以後就會放出去,所以段姑娘你也別太擔心……”
我如行屍走肉般任由她扶到床上,她想讓我躺下,可我卻癱軟地坐著,靜靜垂淚。“段姑娘,該喝藥了。”女孩兒端了藥碗轉過身來,發現我滿臉的淚痕,急忙又將藥碗放下,掏出手帕來給我擦拭,細心道:“哭多了對眼睛不好,你現在傷著呢。”
我拉住她的手,滿目含淚地問道:“你知道鳳皇嗎?求求你告訴我,鳳皇他怎麼樣了?”“什麼鳳凰?天上的神鳥鳳凰?”女孩兒一臉的不知所以。
她的手自我手中滑落,我雙目無神,卻不住落淚,失望地搖搖頭,輕輕問了聲:“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金嬋。”她脆生生地回答,然後又端起藥碗給我,道:“段姑娘,喝藥吧,康複了也就能出去了。”聽她這麼一說,我終於緩緩抬起手,默然地接過碗,看著那黑色的藥汁,屏住呼吸,一口氣喝了下去,竟然沒覺得苦。如若人生也能這般將苦一飲而盡該有多好?那麼剩下的是不是隻有甘甜?
手中無力,還沒將藥碗遞給金嬋,便聽一聲脆響,地上碎開了碗片。我仍是眼角含淚,楞楞的,目光呆滯,沒有任何表情。金嬋弓身揀了起碎片,然後開門一把扔到院子裏。
夕陽的餘暉穿過敞開的門,溫柔地照在我臉上,為我鍍上了一層光暈,披上了一層霞衣,金嬋呆呆地看著我,情不自禁開口道:“段姑娘你長得可真好看,果然鮮卑人個個生來就花容月貌。聽說紫漪宮裏的那位,更是美得跟天仙似的……”
我的身子猛然一顫,緊緊抓住她的手,睜大雙目道:“紫漪宮?你知道紫漪宮?你去過紫漪宮?你能不能幫幫我,幫我打探一下紫漪宮裏的慕容公子如何了?”
“慕容公子?”金嬋脫口而出,卻突然捂住了嘴,轉身關上門,小心地說道:“大總管交待了,這個名字不能提!誰要是敢在背地裏枉自議論,傳到了陛下耳朵裏,他就割了誰的舌頭!”
“慕容衝……鳳皇……我的鳳皇……”我淚流不止,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什麼都看不清了。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鳳皇他不是會當皇帝的嗎?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我的到來而改變他的命運害了他的一生嗎?不,我不要這樣!鳳皇,我情願離開你,再也不見你,我情願在來世,用餘下的所有生命繼續愛著你,獨自想念你。雖然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笑,再也無法依偎在你的懷抱,但至少,在回憶裏,我還能夠仔細地觸摸你……
血玉,我想到那塊血玉,是它把我帶來的,能不能把我也帶回去?我摸索著脖子著的紅繩,掏出血玉,卻大驚失色,那原本通透碧翠、毫無血色的玉,竟然變紅了!它真正變成了血玉!
“金嬋,開門。”我要證明不是我眼花,金嬋伸手將門打開,我走到院子裏,將玉放在夕陽下,高高揚起,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它身上的每道紋理和指痕。玉,真的變了。它生出了一道裂痕,我仿佛看到鮮紅的血沿著那道裂痕一絲一絲得緩緩滲進去,直到最後融合為一體。
苻堅摔壞了我,我摔壞了玉,玉染了我的血,再次成為血玉。隻是,這血色並不若最初那般濃稠,它仍不是跟原來一模一樣的那個它。我要怎樣才能回去?我要怎樣才可以離開他?我竟然笑了,我竟然會這般費盡心思,隻為了想要離開他?
“段姑娘,你這是哭還是笑啊?”金嬋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沒事,沒事。”我木訥地搖搖頭,低低地說著:“我隻是,隻是想出來坐一坐。”
“外麵太冷了,會著涼的。”金嬋關心道:“還是回去吧,萬一受風,說不定以後你會落下頭痛的毛病呢。”邊說著她邊望著天,又裹緊了一下自己的領子:“看樣子這幾天有大雪要下,冷成這樣。”
“金嬋——金嬋——”門口傳來尖細的太監聲音,金嬋忙過去,口裏還答應著:“來啦!”隻見那巨大的紅漆木門打開了一道縫,透過並不寬敞的門縫,金嬋接過一個食盒,衝來人躬身道:“多謝公公。”
“不必啦,咱家告辭。”外麵的聲音淡淡說了句,金嬋又喊了聲:“公公慢走。”那道厚重的大門便又被守在門口的侍衛關上了。
金嬋拎著食盒又過來扶著我,小心地跟我說:“段姑娘,我們回屋吃飯吧,外麵呆著太冷了。”我沒有拒絕,從昨天晚上到今天傍晚,我粒米未進,確實很餓了。於是我緊緊握了握血玉,又把它掛回到脖子上,木木地跟著金嬋回到屋子裏。
金嬋說母雞湯對我的傷勢有好處,我便吃了兩碗母雞湯麵,吃完之後身子暖和了,也有些力氣,不複像剛才,就仿似綿花般柔軟無力。
吃完飯,我擱下筷子便又神情默然地緩緩走出屋去,站在院子當中,金嬋急忙從屋裏跑出來,剛要張口,我便說道:“我隻是想在院子裏透透氣,你不用擔心。”
“哎!”金嬋跺了跺腳,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回屋拿了條大毛氅給我裹在身上,道:“披著吧,暖和些,這毛氅還是我進宮時娘親給我做的呢。”
“謝謝你。”我輕輕緊緊了領口,幽幽說道。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搖搖頭說:“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想些事情,想夠了,我就回屋去。”
金嬋沒有辦法,便搬了個馬紮放在門口坐著,遠遠觀望著我,我無奈,也隻任由她去。這院子很大、很荒涼,一目了然,什麼都沒有,甚至連棵枯黃的斑駁老樹都見不著。寒冬裏凜冽的北風呼嘯而來,更顯的蕭條、孤寂和淒涼,即便是好好的心情也會隨之傷感的吧,更何況……
我的眼淚又止不住的落了下來,鳳皇,鳳皇,我在想你,你知道嗎?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你?我還應不應該再見你?也許害了你的人就是我,我是多餘的人你知道嗎?可我多想再見你一麵,我想再一次觸摸你的臉,我想再一次聽你叫我的名字,我想再一次讓你拉著我的手,就那麼靜靜地,拉著我的手,我都會覺得,那就是傳說中的天荒地老……我就這麼淚如雨下的抬頭看天,天空漆黑一片,像一口巨大的黑鍋,沉沉的,壓的人透不過氣來。是誰說過,當你想流淚的時候,就抬起頭來看著天,那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可為什麼,我臉上的淚仍然流若泉湧,一直不曾幹涸,甚至滴在地上凍結成冰。我突然想起,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天果然最是無情!他看盡世間一切悲歡離合、滄桑巨變,卻永遠都是視若無睹或冷眼以對,所以千萬年來,他一直在那,一直都是那麼高高在上,不可觸摸,從未改變過……
我感到身後有束深邃、幽暗的目光在注視著我,那目光有著神奇的魔力,從背後也能將我吸引,讓我瞬間轉身。“鳳皇!”我不敢置信。我嘴唇蠕動,卻不敢叫出聲來,我怕這隻是一個夢,一個幻影,我怕我一開口他便會從我眼前消失。我眼中噙滿淚水,定定地看著他,如果真是幻影,我便能把他定格在那裏該有多好?黑沉的夜空中隱隱出現一絲月光,月光輕柔地灑在他臉上,棱角分明,蒼白無力,比這冬日裏的寒冰更加清冷。
我咧開嘴角忍著無聲地笑了起來,眼中的淚噴灑濺出,真的是他,真的是鳳皇!鳳皇,我的鳳皇!我雙眼朦朧地向他走去,仰望著他。他趴在高高的院牆之上,定定地看著我,他的眼中滿是傷痕,那傷痕印在了我的心裏,將我的心,一片一片慢慢地淩遲。
我們同時向彼此伸出手,可我觸摸不到他,這高高的院牆,我上不去。我伸著手,滿目渴望得注視著他,他輕身一躍,衣袂飄飄,仙人般落在我麵前,我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裏狠狠地抱住他,似乎要將指甲掐進他的肉裏,我怕我一鬆開手,他便又會不見,我極力忍住不讓自己放聲痛哭出來,卻因強忍難耐而不住地哽咽嗆喉。他隻是輕輕抱著我,將頭埋在我的肩膀,痛苦得喃喃低訴:“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你要回來?”
我抬起他的臉,吃吃地說:“是我錯了對嗎?我不該回來,如果我不回來,也許你會有辦法的對嗎?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不相信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該死,我應該去死呀……”說著說著我便失控地趴到他懷裏痛哭,埋首在他懷裏的我,已經聽不清口中說些什麼,他隻是默默無言,輕輕撫摸我纏著綿布的頭,憐愛道:“還疼嗎?”我搖搖頭,為了你我死都甘願。他叮嚀著:“你要好好養傷。”我含淚笑道:“我會的。我還要再見到你,回到你身邊呢!”
他的臉上無盡的悲涼與淒楚,一閃而過,淡淡地說:“你知道李忠是怎麼死的嗎?”
我漸漸止住哭聲,不住地抽泣著,聽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說:“苻賊為逼我就範,將劍架在李忠脖頸之上,言明從李忠開始,一日殺一個鮮卑人。李忠告訴我,他與長安三十萬鮮卑人願為我而死,也不願我被苻賊所辱。他引頸自盡了……”
長安三十萬鮮卑人願為中山王而死,也不願故國受辱,皇室受辱!如此氣節,可歎,可敬!相對之下我又如何呢?他想保護我,他怕苻堅知道我的存在,他怕我會成為苻堅的目標,他寧願我恨他,也要讓我走,可我最終還是辜負了他,害了他……
“對不起,鳳皇……”再多的淚水也已無用,我隻能不住叫著他的名字,我不知道還能跟他說些什麼,若我死了,會不會對他更好?“不要說對不起。”他的話語輕溫柔得像一陣風,又沉重得像一座山:“你記住我曾經說過的話,我隻要你好好的!”“可是你不好,我又怎麼能好?”我肝腸寸斷:“犧牲你來保全我,是對我最大的殘忍!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我哭到無力,他隻靜靜地抱著我,就像化天地靈氣的玉石生成一座華美尊貴的雕像,那般風華絕代,攝人心魄。可我知道他的目光在黑夜裏有股接近死亡的氣息,他的眼睛將不會再流露出光彩……
“鳳皇。”我從他懷中抬首,望了望天,月亮偷偷地露出了半張臉,欲遮還羞。他也隨著我的目光看向那輪半月,我指著心口字字千鈞地告訴他:“我愛你,從這裏,一直到月亮,再繞回來。”
沒有聽到任何回答,但我感到溫熱的液體滴在我的臉上,他緩緩開口道:“答應我,離開以後,永遠不要再來皇宮。”
“我答應你,永遠不會再來苻堅的皇宮。”我鄭重的承諾,他微微地點頭,卻重重地握著我的手。這時牆外傳來宋牙壓低聲音的呼喊:“慕容公子,該走了,再不走過了時辰就要被發現了。”我害怕得緊緊抱住他,他對門外淡淡道:“就來。”我滿麵含淚地看著他:“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雲淡風輕。
望著他那並不看向我的狹長丹鳳眼,我流著眼淚,心碎無痕。鳳皇,他變了,他真的變了,我原以為,他會撲在我的懷裏哭,我原以為,他會帶我和他一起逃,可他統統都沒有。我甚至在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我熟悉的表情,他仿佛隻是一個和鳳皇長的一模一樣的陌生人。不,鳳皇,我不要離你那麼遠,我不要再也看不到你的心,你把自己還給我,好不好?
可我終是改變不了什麼,也沒有勇氣改變什麼,因為,我看不透他了,我隻能無助的任由淚水肆虐、決堤。他最終不忍地看了我一眼,狹長丹鳳眼裏那些我熟悉的內容都已漸行漸遠。他起身離開我的懷抱,最後告訴我:“記住,你要好好的。”然後便用力擼下我的手,沒有回頭,翩若驚鴻,化仙而去。
“鳳皇等一等!”我叫住他,他已越出牆外,聽到我的呼喚,微定了一下方才便駐足,隔著磚牆的一處縫隙,淡淡開口:“什麼?”我也將臉靠近那處縫隙,咽下滑落至口中的淚水,深深地說:“你可還記得當初說過,等你打了勝仗,就要回來娶我?”
牆外的慕容衝身子一顫,竟似跌入一個無底洞。隻聽得我堅定而溫柔的聲音:“你可莫要負我,我會一直等著,永遠等著……”
會不會負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諒我……
從這一刻起,我將真正離開你,不得不離開你。以後的路,何處是盡頭?哪裏是出口?這些我都不知道,即便有了盡頭和出口,我們,又能回的去嗎?
慕容衝無力地閉上眼睛。隻有黑暗,才能撫慰他的絕望和不安,隻有黑暗,才能讓他的靈魂,獲得短暫的棲息和片刻的安寧。他的生命已經死亡,他已墜落於無邊黑暗的冥界之中,世間再無慕容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