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涅槃於火鳳何飛卷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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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大雪。
    我們出宮門的時候,便有雪粒子無情地打地臉上,砸的生疼,等走到皇城牆外,站在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馬車車隊跟前時,雪已似鵝毛般,下地鋪天蓋地,天也冷得似乎能把人身子都凍僵。
    馬車不夠用,基本上都是幾人一乘,出來見著楊定的時候,我便試著問他能不能讓慕容溫跟我們一乘,因為我知道,慕容衝應該是希望可以這樣的。但直到上了馬車快要起行時,才見楊定回來說:“宜都王世子慕容鳳病了,帶方王與世子一乘。”
    我遠遠看見玉樹臨風的慕容溫攙著眉目如畫的慕容鳳,平常麵如冠玉的他,此刻臉頰通紅,想是發燒所到致,此刻這般光景,也不知能否得到妥善醫治。我正欲開口,慕容衝便上前,似是有絲不甘願般對楊定道:“煩勞將軍……”
    楊定自是心中明了,便道:“中山王放心,我陛下有令,厚待燕室,末將方才已安排了隨行軍醫替世子診治,也已開了方子。但這長途遷徙,路有不便,想是世子也需多挨些時日方好。”
    慕容衝聽他說完,緩緩長出了一口氣,望向遠處的慕容溫與慕容鳳。慕容溫也看見了他,定定望著他出神,慕容衝濕了眼眶,喃喃道:“四哥……”
    慕容溫衝他淡淡一笑,依舊雲淡風清,隻是有些許不複當年的光彩。國破家亡,任誰還能神色眉宇間流光飛舞?慕容溫拉著慕容鳳踏上馬車,慕容鳳不經意間一抬頭,我看見他比臉色更加炙熱的目光,似一匹困獸,殺紅了眼睛,那一刻我知道,他,慕容鳳,也是一個狂熱的複國份子。
    他的父親宜都王慕容桓在王猛東征時,作為慕容評主力的後隊,慕容評三十萬大軍潰敗後,慕容桓不甘心坐以待斃,率兵逃到和龍。慕容鳳雖然才十歲不到,但他自幼與父王感情極深,如今國破家亡,父親顛沛流離,以他的男兒血性,定是連心都在滴血。
    也許此刻,慕容溫與慕容鳳因著不同的境遇,不同的悲傷,是可以相互取暖的吧。如此也好,便讓他們一塊,哪怕是哭,也會更痛快的吧。
    見慕容溫與慕容鳳上了車,我便催促道:“鳳皇,我們也上車吧,外頭怪冷的。”慕容衝方才回過神來,隻見楊定也道:“殿下盡早上車吧,末將還有他務……”
    “那就不勞煩楊將軍了,楊將軍慢走。”我替慕容衝說了一句,還道了聲謝,楊定便施禮離去。
    雪中的慕容衝一動不動,大雪幾乎要將他掩蓋,風雪中的人,遺世而獨立,說不出的清冷絕倫。李忠和我替他拍去身上的雪,他怔怔望著這座他長到十二歲的皇宮,這裏有他最驕傲、最快活的日子,此一去,千裏之外,異國為奴,過往難尋,那般快活的日子,隻怕此生再也不會有了……慕容衝最後看了一眼,雙目緊閉,流下一行淚來,轉身踏上了馬車。
    上車後他又伸手將我抱了上去,我讓李忠也上來,李忠卻是寧死不從,那一刻,我很是心疼這個陪我們一起長大的大哥哥,他對我的稱呼由小丫頭變成小夫人,再到小王妃,我卻從來隻叫他李忠。他不幸是個太監,無法娶妻生子,本來一生的希望都隻能寄托在主子身上,現今主子又已亡國,我不知他這一生還能有怎樣的喜怒哀樂,隻知,他叫李忠,就真的至死盡忠,不肯僭越。比起一些軟骨頭,他或許更是另一種意義上真正的男人。
    見李忠寧死不肯,慕容衝似是很累地閉上雙目擺了擺手:“罷了。”坐在馬車內的我,卻始終不放心,外麵的雪那麼大,隻怕馬上就要沒人腳踝,他千裏徒步,那雙靴子也不知能撐到幾時。不消說雪,風也是狠狠得直往人胸口、袖口裏灌的。
    我掀起簾子看著馬車外的李忠,他正搓手吹著暖氣,站在雪地裏跺著雙腳,我再也忍不住得濕了眼眶,卻見他突然慣性的想要弓起身子肅禮,我向遠處一望,見是皇帝慕容暐被一幫人擁著出了宮門,他神色頹萎,如玉容光也已不見,隻如一個落魄的貴公子。
    後麵是清河公主挽著可足渾太後,可足渾太後身子和腳步一般顫抖,這座皇宮是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如今竟要棄之而去了嗎?她落落垂淚,清河公主不顧自己臉上淚痕,為母後拂手拭去,可足渾太後輕輕抓著她的手,卻不知後麵一匹勁馬負著一個隆健驍勇的魁偉男人自宮門而出,那馬氣勢昂揚,馬蹄抬起過高,竟一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清河公主,清河公主金枝玉葉、嬌弱纖巧,哪裏經得起這一下踢,當即便花容失色,眼看就要摔向一旁。
    那馬上的男人當即勒繩,伸手揮出軟鞭索上清河公主腰身,將她穩住,抬鞭送至可足渾太後身側。周圍的人急忙上前,跪下道:“陛下受驚,屬下罪該萬死。”然後又看著清河公主冷聲提醒道:“還不謝過陛下?”清河公主咬咬牙,上近微微施禮道:“慕容灩謝過陛下。”
    “你便是清河公主吧?”苻堅撫著馬鬃微笑道:“這馬兒倒是驚著你了,勿怕。”清河公主並不接話,隻是淡淡後退道:“恭送陛下。”
    苻堅點點頭,駕馬便行,卻聞可足渾太後之言而不經意間的回頭,可足渾太後驚慌道:“灩兒無事吧?”隻見清河公主抬起臉來微微搖頭,輕道:“無事。”
    那一刹,苻堅隻覺連呼吸都要停止,眼前的人兒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肌膚之中透出一層紅玉般的微暈,真似晨露新聚,奇花初胎,說不盡清麗絕塵。他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美的女子,讓他的目光不忍、不願從她的身上離開,久久。
    初時苻堅隻見了慕容一族當家的那些男人們,早便令他大歎絕色,如今一見慕容灩,更是驚為天人,心旌搖曳。
    先出宮門,走在前麵的慕容暐見此情形,心裏的小鼓敲了起來。
    放下布簾,我的心也無法平靜下來。本以為可以一生一世守著鳳皇過著快快樂樂的日子,哪知我們才十二歲,大燕就亡了,我們都成了亡國奴,還要在冰天雪地裏長途跋涉,被遷往侵略者的國家。
    這天氣,亡國、離宮、遷徙,真是應景。
    車隊起行的第二日,傍晚時分停下紮營,有個凍的得得瑟瑟的秦國太監送來一隻烤羊腿,說是苻堅賞賜的。慕容衝歪在榻上,披頭散發,沒有一點反應,我看了他一眼,起來恭恭敬敬地接了羊腿,對來的太監道:“謝陛下賞賜。”那太監見慕容衝完全無視的態度,頓時心中起火,操著公鴨嗓,譏諷道:“無用的白虜,亡國之奴!送個女兒出去,才換來隻羊腿,覺得不值呀?”
    送個女兒出去?慕容衝聽了以後,心裏一凜,緩緩抬起頭來,終於開口,冷冷問道:“什麼意思?”“喲!‘中山王殿下’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那太監一臉蔑視,態度傲慢,散發著滲到骨子裏的厭惡:“貴國的清河公主,哼,這會已爬上陛下的床啦……”
    慕容衝如當頭棒喝痛擊於頂,紅了雙眼跳起身來,上前抓住那太監,咬牙切齒道:“你胡說!你若再說一遍,我定取你狗命!”
    “放開我,你這下賤的……”瞧慕容衝一副發狂的樣子,那太監又把剛欲出口的“白虜”二字給咽了下去,許是被慕容衝的狂怒給震懾住了,斷斷續續的結巴道:“若……若不信……問問你們家人……不就知道了……”
    慕容衝瞠大了雙目,重重一把甩開他,那太監嚇地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倒也不出意料,那時苻堅對著清河公主的一副驚豔之情,讓慕容暐瞧了去,為了慕容一族在長安的日子能過的安穩一些,他獻出妹妹,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跟整個家庭的安危比起來,犧牲一個女孩子的色相實在是不值一提。更何況這個年代女子的命運本就是父兄前途的工具與籌碼。
    “鳳皇你冷靜些,你……你不要嚇我。”我著急從後麵環上他,緊緊摟住他,李忠也跪下來抱著慕容衝的腿喊道:“殿下請三思啊!”
    “你們放開我,我要去救皇姐——”慕容衝奮力掙脫著。
    李忠滿含哭腔地說:“殿下,這已是鐵板訂釘的事了,是皇……親自送去的……”如今國破家亡,慕容暐也是亡國奴,一時間李忠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稱呼他。
    慕容衝恨恨地看著李忠,道:“你,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李忠不住磕頭,不敢言語。慕容衝楞了半晌,
    方才大聲淒笑起來:“哈哈,皇帝哥哥,皇帝哥哥,真是好哥哥,真是好哥哥啊——”
    待他笑到無力癱軟,才元氣大傷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的事?”
    李忠顫顫地回答:“昨,昨天晚上……”
    慕容衝聽罷,突然上前踢了他一腳,恨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們全都知道是不是?為什麼要是皇姐?她一個弱女子,為什麼為替這些男人承擔亡國的責任?”
    李忠跪在一旁,任由他打罵,唯唯諾諾卻不吱聲,我見狀心下不忍,拉住慕容衝道:“鳳皇,你冷靜一點,關他什麼事?難道大燕戰敗是李忠造成的嗎?難道公主委身秦王也是李忠造成的嗎?你一味地責罵他有什麼用?”我故意用了“戰敗”而不是“亡國”,“委身”而不是“受辱”,唯恐刺激到他,將他的心,傷得更深。
    慕容衝緩緩回頭看了看我,然後吐出幾個字:“我去問他。”話畢,便氣勢洶洶地掀簾而出。我急忙跟了出去,在後麵喊他:“鳳皇你要去哪?”“我去見三哥。”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兩旁有苻秦的侍衛伸出長戟相攔,他怒氣衝衝地打開,我慌忙跟著解釋:“對不起軍爺,我家小爺要去見見他三哥,還請通融通融……”
    “不行!汝等白虜休得放肆!亡國之奴,沒有資格!”侍衛拒絕的沒有一絲餘地,慕容衝聽見“亡國之奴”四個字,當下便揮起拳頭想要打了上去,卻聽得一個莊肅的聲音傳來:“何事喧鬧?”
    是楊定!我心裏竊喜,衝他喊道:“楊將軍,是我們。”楊定走了過來,看見一臉怒不可遏的慕容衝,我軟語求道:“楊將軍,殿下想要去跟家人見見麵,還請行個方便……”
    楊定看了一眼巡視的侍衛,開口道:“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難道還能跑了不成?放行!”
    “是。”侍衛們聽令,當即不再阻攔,讓開一條通道,慕容衝卻是誰也不理,直奔慕容暐的帷帳憤憤而去。我匆忙向楊定施禮,並道一聲:“多謝楊將軍。”楊定揮手答道:“客氣。你快跟上他吧。”我感激地衝他勉強一笑,便向前去追慕容衝。
    楊定站在原地,看著我一路追去,直到連背影都消失不見,方才麵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慕容衝一把掀開布簾,闖起慕容暐的帷帳,卻見可足渾太後也在,他似乎吃了一驚,卻很快便直奔主題,冷冷看著慕容暐,強壓怒氣地問道:“三哥,為何將皇姐獻於苻賊?”
    可足渾太後身子一顫,眼中似是有淚滑落,慕容暐不耐煩道:“這不是你小孩子該管的事。”“不是我該管的事?那該誰管?該三哥管?”慕容衝定定望著慕容暐,慘笑道:“皇姐是三哥你的親妹妹,鳳皇我的親姐姐,我們不但不能保護她,反將她置身於水火,我們,真是對得起父皇的在天之靈!”
    可足渾太後一聽,再也忍不住的失聲痛哭起來,慕容暐心煩意亂,喊道:“你別再添亂了好不好?你以為我想嗎?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大燕已亡,她跟了秦王,於她自己,於我們燕室,都是一件幸事。”
    “幸事?”慕容衝恨聲反問:“我們燕室的公主委身苻賊,三哥不僅不引起為恥,反而以為幸?”
    “鳳皇你別再說了……”可足太後哭著抱上慕容衝:“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隻能委屈灩兒了,那秦王,想必會好好待她的……”
    “母後……”慕容衝不可置信地看著可足渾太後,可足渾太後被他瞧的竟有絲發冷,慕容暐重重地坐在榻上,歎聲長氣,一手支頭,無可奈何地惱聲道:“楚楚,把鳳皇給帶回去。他若再跑出來,唯你是問!”
    “三哥真是有氣魄!”慕容衝冷笑一聲,咬著牙說出這句話,話畢,便拉著我的手,恨恨離去。身後還傳來可足渾太後聲嘶力竭地哭喊:“鳳皇,我的鳳皇兒……”
    雪又開始下了,仿佛從來沒有停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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