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我和麻倉葉王站在飛船前麵，身後是數量龐多的通靈者。
    也許在很多年之後的今天，會成為通靈者的盛事。
    明明通靈者大賽還沒有結束，可是似乎大家都知道並且達成了共識：
    這是最後一場了。
    或者走向毀滅，或者邁向重生。
    我們兩登上飛船的時候，我沒有回頭去試圖看清哪一個人的臉。經過了二十五年，曾經那麼熟悉的他們也已經變得很是陌生了。
    對我來說，和他們相比，我更為熟悉，或者說是更為依賴的，是麻倉葉王。
    雖說他可能已經不記得我。
    不過，也說不準。
    我歪過頭，想起那天突然冒出來的他突然冒出來的話。
    他說，“麻倉葉，你果然是在這裏。”
    又想起他後來說，“股宗說的不錯，時候一到，該來的，不該來的，都會來。”
    然後他閉上眼轉身，說不清是什麼含義的唇角一彎，漫天的火光，耀紅了大半個天際。
    而那個張狂如烈火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飛船轟隆地起飛。我站在窗戶邊上看著地麵上的一切越來越小。
    突覺腰間一緊，頭被大力牽扯著，理智還沒有回籠，猛烈的吻鋪天蓋地地壓下來。
    我沒有反抗，甚至還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是他。
    那我擔心什麼呢？
    這個吻持續了多久我完全不知道，隻是，當他離開我的時候，我聽到他在我耳邊一字一句地說——
    “葉，過一會兒無論發生了什麼，你都要給我活著回去。”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以為回到了一千年前。
    結果睜開眼才發現，我們依然在飛船裏。
    而且，馬上要麵臨的，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我想，不會的。
    我絕對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因為，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我都無法接受。
    我能選擇的，隻有和他一起活下去，或是一同邁向毀滅的死亡。
    不過死亡也不一定就是毀滅。
    誰知道呢？
    飛船在一個蒼涼的星球上停下，我看著他查看剩下的燃料，然後設定時間。
    “葉，你必須在一個小時內回來。”他頭也不回地說。
    我沒開口，盡管我實在很想問，為什麼一直強調，“你”。
    因為你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活著回去了，是麼？
    然後我們走下飛船。
    我等著他拉開架勢，結果他沒有。他甚至沒有任何防備，自顧自地向前走。
    “你要去哪兒？”我問。
    他沒有說話。
    然後我們走到了這個星球最高的地方。之所以說是最高，是因為從這個地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半個星球的地貌。
    凹凸不平的地形，幹癟的泥土，沒有一絲生氣。
    我看到他雙手合十，然後飛快地動作起來，眨眼之間，他已經結下不下十個很是繁複的印來。
    我當然沒有忘，麻倉葉王是這一千年來最偉大的大陰陽師。
    周圍的氣流有些變化，雖然說宇宙中是不應該有這種東西存在的，但我就是有了這種錯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扭曲了散開了，有的則是合攏了。
    他開始低聲念一些很古老的，我聽不懂的咒語。
    漸漸地，我覺得有點冷。定神一看，身體四周好像起了一層白霧。
    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錯覺還是別的什麼。
    很快我就知道了。
    我看到在麻倉葉王的麵前，無數帶著白光的細小的粒子緩慢但確實的靠在一起，乳白的霧氣在空間裏晃動，什麼都看不清。
    待那霧氣大到可以容一個人通過之時，麻倉葉王放下了手，深呼一口氣，抬起腿——
    “你做什麼？！”嚇了一跳的我急切地拉住他的衣服，“這後麵是什麼？”
    我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一腳下去會踩空落到地上。
    “我也不知道。”麻倉葉王答得很坦然。
    “什…………什麼？”我愕然。
    “你也應該猜到吧？這是一個空間傳送陣。”麻倉葉王扭過頭揉了揉我的頭發，臉上是笑眯眯的表情，但掩不了神情深處的苦澀。
    “說到底，這個世界其實原本就該如此，光與黑，背叛和信任，絕望和期許都應該共存。失了哪一方的都回歸不了它的平衡。”
    “股宗在千年前為我下過一個預言。他說，當時機來臨，達成夢想的契機雙雙來到，二者不可選其一。”
    “葉，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走過這片路，我會來到另一個空間，開始另一種全新的生活。作為代價，我會失去所有的力量和記憶，就像普通人一樣，這不是很好麼？”
    “可是………………”我無意識地喃喃道，我的大腦空白一片。他我萬萬沒有想到，麻倉葉王打算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來終結這一切。
    “過了一千年，我在等你的過程也漸漸有些倦了。”麻倉葉王將手搭在葉的肩膀上，好像給他力量一樣，“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出現，或者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出現了，再或者，你已經出現，可是我沒有找到你…………”
    “這樣患得患失的心情，都不像是我了。這樣的生活，我也已經過夠了。”
    他鬆開手，向後走了一步。
    “葉，你現在回去飛船上，給我安全地回地球去。”
    柔和的白光在他身後閃爍，他火紅的長發無風自舞，失掉了那些尖銳的狂妄，這個時候的麻倉葉王，好像，也就隻是一個普通的人一樣。
    事實上，他現在這個身體，還是個孩子。
    他猛地轉身奔入那片白霧時，我沒有動。
    白霧看起來很清，實際上卻很濃，幾乎是他一進去，我就已經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了。
    我閉上眼，然後又馬上用力地睜開了眼睛。
    我站在一片荒野裏環顧四周。
    周圍是幾近虛無的空氣。看不到一棵樹，一朵花，一根草，一種生物。遍地的砂礫和石頭，了無生氣。
    我後麵是藍色的星球。那裏有我的同伴，他的子民；我的希望，他的信仰。
    在這樣的時候，很容易想起一些很遙遠的事。
    想起幾千年前，在西亞的陽台上，他執起我的手微笑。
    想起他去祭天我們重逢那天，他在億萬人民中瘋狂地喊我的名字。
    想起幾千年後的今天，在離開之前，他就努力想要看清我，一字一頓道，“葉，你一定，要給我活著回去。”
    回去？
    我還回去幹什麼呢？
    你都已經不在了。
    巨大的轟鳴聲，我知道飛船馬上要飛走了，但我沒回頭。
    我又向前走了兩步，眼前是煙霧一樣的漩渦。
    身邊是完全的真空，我站在這個星球上，天地之間隻有我一人。透過無處可尋的介質依然彌漫開的絕望不死不休地纏繞。
    耳邊是計時器滴滴答答作響倒數10秒的聲音。我睜大了眼睛。恍惚的生死之間，一片模糊中終於漸漸清晰的是他急速向我奔來的身影。
    急切著，焦急著，拚盡全力地不顧一切著。
    超越了時間與空間，千年之前的曆史和千年之後完美重合。
    那時很想把他罵回去，可是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倉皇之下已經淚流滿麵。
    現在，終於明白他那時為什麼會如此愚蠢的放棄一切。那種自己的身體神經被撕裂開的痛苦，真的，難以忍受。
    現在…………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絕望，熟悉的瘋狂，甚至是熟悉的臉。
    頭隱隱作痛，那個其實也許早就注定了的抉擇隨著最後一秒的流逝被履行。
    飛船開走了，代表著最後生存的希望的離開。
    我親手選擇了自己的死亡。
    但是我不後悔。
    永遠不會。
    我將視線從消失了的飛船上收回，在一片塵埃中回頭，看到了那無法預知的空間，扭曲的白色水霧好像趨向了不可言狀的未來。
    他在那裏。
    “我不相信愛。”
    狂妄的話語，烈火般飛揚的長發，邪魅的笑容。
    後來他說，“我不相信愛，可是我想相信你。”
    他說，“葉，不要背叛我。”
    佛說：前世千百次的回眸，換來今世的一次擦肩而過。
    前世，我們的前世。我們彼此隱藏真心，我們相擁著入眠，我們生死追隨。
    所以今生，我們絕不會擦肩而過。
    好，其實那時我就發過誓，如果還有下輩子，我永遠，都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
    我衝進那片煙霧中時，身後的爆炸聲連成一片。眼前看不清任何東西，隻能憑借著僅剩的一點直覺向前疾奔而去。
    忘記了今生我們之間的立場，忘記了曾經的恨和怨，忘記了一切的一切。
    我唯一可想的，就是到他身邊去。快一點，再快一點。
    然後抱緊他，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