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卷  第5-7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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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與共
    次日早朝,蘄州水難的消息在早朝時炸開了鍋,朱厚洵果然提出親自前去撫慰蘄州民眾。
    禦史大夫首先直言勸諫:“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還請三思!”
    蔡老禦史手下的言官們也紛紛進言,朱厚洵臉上的堅決沒有少半分。最後還是郎中令蔡子言朗聲建議:“陛下可交由身邊近臣代勞,想必蘄州百姓能明白陛下的心意。”
    朝臣都當朱厚洵是少年心性,哄孩子般齊聲道:“臣附議。”
    待下邊聲潮過半,朱厚洵這才有些動搖:“諸卿所言有理,朕就令少府張俊代朕去這一趟,賑災銀由禁軍抽調百名精英護送。”
    原想自請前去的官員心中大罵這張君閑真乃弄臣,一提近臣,朱厚洵想到的便是他。
    不過他是少府,掌管著皇帝的內帑,既然是朱厚洵出資賑災,算算也是應當的。想到這大好的差使就到了張君閑的手上了,眾人在心底冷啐一聲,卻不得不俯首說:“陛下英明。”
    見附和之聲占了多數,朱厚洵朝立在禦階之下,百官之前的攝政王,笑得露出兩個酒窩,幸而沒幾個人敢直視天顏,是以無人發現他這過分可愛的笑容。
    德安公公見時辰不早,用尖細的嗓門喊道:“有事請奏,無事退朝。”
    此時朝上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大司馬徐東華忽然上前一步,“臣有本要奏。”
    朱厚洵連忙收起笑臉,帶著幾分恭敬,沉聲道:“徐卿請說。”林子任要他善待朝中幾個老臣,因為他們的人脈遠不是他們剛剛拉拔起來的官員所能比的。
    隻不過言老丞相不管事,徐東華又放權於下,唯有蔡老禦史撐著朝廷,偏偏他又是那剛正不阿的性子,讓朱厚洵好生沒趣。
    此刻聽到徐東華主動說話,朱厚洵自然高興,隻不過等徐東華說完,他的臉色便沉了下來:“告老還鄉?”
    徐東華神情奕奕,沒有絲毫老態,聲音卻有些沉啞:“陛下,我臨朝有六十致仕的律法,臣如今六十有二,已是過了兩年,請陛下恩準。”
    朱厚洵麵色漲紅,剛剛因為景王之計順利進行而生出的那點欣喜也不見了。剛要駁回,卻聽言老丞相亦上前一步,恭謹地道:“臣亦六十有九,也是不好占著這位置了。”
    兩位老臣的話讓朝元殿寂靜下來,在場有許多是這兩人的門生,向來唯他們馬首是瞻。
    有些首鼠兩端的官員則惶恐不已,朝局若有大變,他們恐怕就要遭殃了。百官左右顧盼,恍然發覺九卿之中,僅有三個老麵孔了,郎中令蔡子言、廷尉錢勝、新任太仆常季、大鴻臚段子良、少府張君閑,兼著宗正之位的攝政王。
    再看看自己底下的官員,似乎都是近幾年來的新秀。許多老官員抬頭看著朱厚洵頭頂那刻著乾坤日月四字的牌匾,一種前所未有的頹靡浮上心頭,將來無論是誰上位,誰掌權,這朝廷都將是另一番局麵……
    “這樣的大災大難,民眾難免會暴亂,到時候,死了個欽使也很難追究責任,好計!好計!”
    驚世駭俗的話語,在青年侍衛的口中顯得漫不經心。這長相俊美的青年侍衛吊兒郎當地騎著匹夜照玉獅子,這稀世名馬卻與他十分親密,不慢不緊地在前麵領著路。
    他話剛說完,一個滿身塵土的禁軍就從他身後那輛載滿糧食的車子底下鑽出來:“這麼說,原來是有人要謀害我們大人啊!是誰呢?”
    青年侍衛麵色一變,喃喃道:“誰知道啊……其實我們大人很好殺的,費這麼大勁做什麼,難道這帝王家做事都要圖個名正言順?”
    這是道旁的枝葉發出梭梭梭的聲響,又一個禁軍從裏麵鑽出半個頭來:“這就叫既愛逛窯子又想舉孝廉!”
    青年侍衛笑罵:“你這家夥耳力極好,偏是個大嗓子,就算發現了什麼,你這麼一喊,方圓百裏的活物都被你嚇跑了!”
    “沒錯,”騎馬走在隊伍最前方的人摸摸下巴,微微笑:“也不想想,如今的世道有哪個孝廉是不逛窯子的?”
    話剛落音,旁邊的草叢又竄出個人來,憨憨地道:“俺爹以前嚇唬我,孝廉是不能逛窯子的,上回頭兒又要求俺們不可太粗俗,俺想扯上孝廉總算雅了吧,俺就說了,沒想到居然給大嗓門聽去了。”
    青年侍衛雖然已經對這些時不時冒出來的家夥,還是忍不住哼笑道:“我說你們這群兔崽子,好好地路不走,偏要這樣藏頭露尾的,像什麼樣子。”
    這時‘嗖’的一聲,一人從夜照玉獅子的腹下翻上馬頭,也不管那馬驚得兩蹄亂踢,笑嘻嘻地問:“頭兒,嚇到了吧?”
    青年侍衛拍拍那小子的臉頰,輕輕一推,那家夥便摔到泥潭裏去了。青年侍衛胯-下的夜照玉獅子示威性地嘶鳴一聲,似乎代他主人怒罵:“找死!”
    這行人正是被朱厚洵派往蘄州的欽使,君閑領著唐越的‘百勝軍’即日就往蘄州出發,為了護住賑災糧食,中途還繞過了許多險地,遠不及急行軍時來得快。
    君閑離了帝京就分外輕鬆,當唐越稟報他們已到蘄州境內,也隻是微笑說:“看來他們都算得挺精的,要人盡其用才肯下手啊。”
    原該哀鴻遍野的蘄州卻讓他們大吃一驚,官府發糧,民眾並不爭搶,仿佛久經行伍的軍隊一般有序,還有人將自己的口糧分給老幼病殘。
    聽見欽使到來,蘄州州令不卑不亢地出迎,這倒也怪不得他不熱心,畢竟曆來欽使都是盤剝地方的官匪。
    君閑也不在意,隨口問起衛堤的情況,這才知道這一來一往的耽擱,洪水已經退了大半,衛堤的缺口也已堵上,正在籌備大規模的修繕。
    京中的景王倒是錯估了蘄州的民情,人家不僅沒有亂起來,還自發地組織起來,投入到衛堤的重修之中。
    而將賑災的糧草跟銀錢都交接好,沒人理睬的欽使便領著手下親自前往衛堤。
    衛堤起處,有一處長亭,乃當初平楚侯摯交為紀念好友所建,相傳正是平楚侯親自督造衛堤。
    君閑凝著快要與衛堤持平的江水,輕聲念出刻在長亭中的那首《永遇樂》:“……去歲曾遊,臨江又見、萬丈霜衝雪。雲追濤怒,風催浪起,幾欲吞山倒嶽。記當時,摩肩並進,笑問生死誰怯……”
    臨朝曾經有那樣的光景,豪俊滿朝,文武相得。君明臣良,百姓和樂。即便是前丞相在時,那比不上當年的萬分之一,無怪乎當初能滅南楚,震遼國,取東溟,天下無敢不從。
    君閑負手立在衛堤之上,輕輕閉眼,心中反複念著那句:“記當時,摩肩並進,笑問生死誰怯。”
    他們所向往的湮滅的盛世是那麼的遙不可及,如今誰又能和誰並肩而行。
    死後逢生,曾經他想和那人一起乘風出海,漸漸卻發現那人並不像自己,那人有那麼多不能放下的事情,有依賴他的皇侄兒,有他臨朝的江山,還要延續朱家的血脈……
    原想著做一世摯友也未嚐不可,事到臨頭,卻見不得他娶妻生子,見不得他和旁人恩愛廝守。
    原來情之一字,總在悄然不覺間在心底生根。這些年看著他想著念著那個早已在午門心死的施霄芳,看著他不斷讓那段失敗的過往重現人前,隻要不是鐵石心腸,就不可能不因他夢回的那些囈語所動搖。
    想到景桓與朱厚洵的合謀,又想到唐清的背叛,君閑眼底笑意褪去,有的隻是二十年來沉沉的清寂寥落。
    如今三州已定,朝中又是新舊交替。景桓明有衛平疆,又有殺人於無形的暗衛,也不可能再遇險。細細算來,這臨朝便沒有他的事了。
    天邊黑雲壓著水麵,江風吹得衣袍獵獵,君閑看著那殷殷修築河堤的百姓,呢喃道:“這雨,可莫要下得太大才好……”
    此時唐越從長亭外走來,黑色的禁軍戎袍破開幾個口,他卻絲毫不在意:“大人,那邊來信說,蘭公子會親自來一趟,跟你說些事情。”
    晨風閣主蘭藍本仿佛生來就應當是生在大海中的,六年前到了被稱為江海門戶的陵縣,便連同海王一起沒了消息。
    唐越這也是近來才知道他們收複了落在蠻荒人手中的東溟,蘭藍已成東溟之主。
    唐越心思何等通透,怎麼會看不出君閑在猶豫什麼,也隱隱猜到了君閑最可能的決定。
    思及此,唐越又掛心起京中的哥哥,連忙勸說:“大人,哥哥他平時雖然不肯像我一樣隨時陪大人離京,但這次我們很可能就呆在東溟不回來了,我用信鴿把他叫過來可好?”
    唐越對至親的人是毫不設防的,就像君閑當初對臨帝跟太子的旨意深信不疑一樣。君閑不忍見他傷心,隻慢慢地說:“你可記得以前侯府有一群殺手交到了你哥哥手裏。”
    唐越點點頭。
    君閑笑著說:“我吩咐他將那些人帶過來,還需要些時日,你不必太著急了。”
    笛聲起
    一艘通體烏黑的烏篷船停於江岸,這幾日春潮漸退,烏篷船停在岸邊,也平穩無比。
    船首立著個年輕男子,他身後有朱袍人恭謹跪見:“此行凶險,陛下又大婚在即,需有殿下把持,殿下不必親來的。”
    那男子微微一笑:“下去吧,孤有平疆護著就好。”
    竟是不再管麵色難看的朱袍官員,凝著江麵不知在想什麼。
    朱袍官員一咬牙,叩首道:“下官聽令!”但也沒有完全放心,吩咐幾十人將烏篷船牢牢看住,才疾步離開。
    天色灰沉沉,似乎又要下雨了,也不知這災難何時才能了。衛平疆聽密林間隱匿的人盡去,暗自朝年輕男子點點頭,潛行下了船。
    “你禍亂朝綱,到底是為私利還是為報複?”景王望著江水奔流,眸色漸深,喃喃道:“若不是你,同死又何妨;若是你,我已不是當初那無爪牙的幼獸,憑人宰割,無所適從;即便失掉一切,也要將地獄中的你拉回來,連帶上次的份一起活下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邊君閑沒有自討沒趣地去巡看衛堤,而是準備啟程去鬆山,這還是他六年來第一次。
    反正已經跟朱厚洵撕破臉,他也沒興趣踏上那險隘重重的回程。
    鬆山學院在文人士子間頗有盛名,有它在,連國子監也不敢妄稱天下第一。更要緊的是它的前身是開朝功臣沈適所建,沒有人敢找它麻煩。
    若不是這幾年思念兒子的武侯夫人懇求老院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恐怕連君閑安插的耳目也會被連根拔起。
    這路途漫漫,百來人是浩浩蕩蕩的,極容易被人盯上。
    幸好百勝軍最擅長的就是隱藏行跡,在唐越一聲令下,連君閑也找不出他們究竟藏在哪裏。
    雖然如此,暗衛有唐清相幫,判斷君閑一行人的去向不成問題。
    剛出了蘄州半日,暗衛便調頭追來上來,殺招頻出。不過總算擺脫了敵在暗我在明的劣勢,反是由百勝軍沿路伏擊。
    唐越護著君閑疾行,盼著快些到西州境內,鬆山上有人來援。
    唐清也知道武侯府從前有許多舊人,哪會讓他們到西州。兩邊各懷心思,情況也越發慘烈。
    唐越這才明白何謂伴君如伴虎,自家大人再如何胡為,也曾為臨朝立下不少功勞,天子不知道,景王總是清楚的,天家人果然都是無情無義……
    就在此時,遠處的山麓有傳來悠然的牧笛聲,那邊有炊煙嫋嫋升起,似乎是山中的村莊。
    唐越一喜,“大人,不如我們潛入村莊,等暗衛盡去,我們再南下。”
    君閑怔怔地立在原地,那笛聲無憂,卻似乎承載著許多過往。
    當初他摟著那孩子仔細教會了,便讓他在見到太子來時吹響,好讓他到別處安睡。
    那時候隻想偷閑,沒有那麼多糾葛,也沒注意到那孩子眸中的孺慕。
    後來漸漸看見了,自己卻已不是當初那個人。
    君閑一咬牙,下令:“我們入江,既然有村莊,想必會備船。蘭藍的人也不會太遠,發信叫他來接應。”
    唐越見他神情微慟,想到有百勝軍伏擊阻攔,暗衛一時也追不上。不好多說,應道:“是!”
    君閑與唐越棄馬由小道走往江邊,兩人都不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憑著老到的行軍經驗,很快見到了大江,也見到渡頭停著的一艘烏篷船。
    君閑與唐越對視一眼,唐越壓低聲音道:“大人,有打鬥的痕跡!”
    正要後退,卻見君閑定定地望著船首立著的人。
    那人一身尋常衣物,似乎跟從前出遊時一樣從容。這幾年來分外冷硬的眉目襯著江色,漸漸有了些柔和。
    帝京的風風雨雨,都被江濤卷去,君閑見到景桓微笑而立,靜靜地凝著自己,良久才笑著說:“你來了。”
    “殿下……殿下為何在此?”
    “你舍近求遠,又是為何?身陷險境,逢林不入,你豈會不知?”知君閑不會答,景桓替他答道:“因為你記得那首曲子,因為你心中意亂,因為你就是……他,對不對?”
    這一計也是他所出,大半暗衛偽裝成村民,小半在後追擊撕咬,逼他入村莊。
    若君閑毫無所覺,聽聲而去,等待他的必然是殺陣。
    景桓笑容微慟,這才發現在等待時身上已出了一身虛汗。想要上前,腳也無法動彈,隻能遠遠地看著君閑。
    君閑閉著眼:“殿下……”
    景王沉聲道:“我知君閑你向來巧舌如簧,今日怎能不與我辯上一辯,你為何懂得前丞相專擅的陣法?你為何對軍中之事了然於胸?你為何能取得父王信任將禁軍內監盡數交付?你為何不敢再信皇家,即使安邊立功,懲惡除奸,也隻敢借人之名,自己荒誕行事,做盡庸臣之態?”
    唐越也聽得一臉愕然,恍然想到這些年來,自家大人的確是如此。怔怔望去,隻見君閑的手微微顫動,竟有些難以自製,唐越呐呐道:“大人……”
    君閑撇開臉:“有幸拜得名師,是以諸事都學得通透。”
    景桓仍是見他不認,朗聲道:“施家大哥,出來吧。”
    君閑驀然睜大眼,先王給他的除了禁軍跟內監司,還有一句埋藏多年的秘密:施府舊人,在鬆山之野。
    景桓這一聲喊出,他自然明白喊的是誰,先王不是無情之人,在諸王舊部的施壓下還是保住了施家血脈。
    鬆山遠離朝堂,有海王坐鎮陵縣遙遙相幫,又有高人庇護,自然無人能加害。
    隻是藏得太深,連君閑也輾轉難尋,隻隱隱覺得鬆山這邊有異。
    這幾年得知他們的下落,卻不能見、不敢見,全因自己兩世為人,卻因心中怨憤庸庸碌碌無所作為,愧對那些死去的長輩與摯友。
    施家老大從船艙裏走出來,雖然三十有五,卻絲毫不顯老,他本是內斂之人,見到君閑竟落下淚來:“三弟。”
    這恍如隔世的一聲,直直打向君閑的心底,所有反駁的話都消失在喉間。
    他身形微晃,卻很快穩住心神,仿佛幼時三兄弟被父親操練過後,不服輸地錚錚傲立,嗓音微啞:“大哥,我……”
    施家老大已從船上下來,牢牢地將他攬在懷裏,重重的一拳擂在他背上,臉上還有淚,卻笑了出來:“你做的那些混賬事我都知道了,不想給朝廷賣命就來鬆山,大哥跟二哥護著你,撩撥得人家皇帝龍顏大怒有什麼意思?”
    君閑心中喜悅,當即也狠狠地給了施家老大一記重拳,算是回禮。抬眼卻見景王還立在船首,笑容微斂:“大哥怎會與景桓在一起?”
    施家老大毫不在意地道:“我們方才挾持了他,順便幫那朝廷練練那快要生鏽的暗衛。”
    這時數條黑影倏然閃現,恭敬地道:“那些埋伏在村莊跟追擊的人已一舉成擒,倒是沿路碰到不少滑不溜秋的好家夥,逃了不少,不知是誰教出來的。”
    見唐越一臉得色,施家老大意味深長地笑笑,便拉君閑上船,經過景桓身邊時在他肩上輕輕一拍,景桓才可以動彈。
    景桓微微苦笑,自己機關算盡,在這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君閑見景桓久立船前,凍得有些發軟,伸手攬住他,齊齊入了船艙。
    施家老大已經不複方才那又驚又喜的模樣,給他們倒了杯酒,問道:“三弟,準備如何處置叛徒?”
    君閑跟景桓都知道他指的是誰,唐越卻不清楚,對君閑與眼前這人的關係更是不解,隻是心頭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大人……”
    君閑深吸了口氣,笑著說:“唐越,你上岸領著百勝軍,把大哥抓起來的人送回帝京去,你到時候若還想來,就到鬆山找這位大哥吧。”
    聽出他去意已決,向來樂觀的唐越朗聲領命:“大人放心,唐越會把哥哥一起叫來的!”
    船艙內隻剩三個人,施家老大不好跟闊別二十年的小弟許久,景桓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沉滯良久,還是施家老大先說道:“三弟,你要到鬆山住一陣子嗎?舅媽總是念著你,聽到你要到東溟那邊,擔心了許久。你知道蘭公子雖然原本就是東溟人士,但是他離開多年,那錯綜複雜的局勢雖然被強勢壓下了,暴亂還是會來的,何況照海王殿下所說,海上比我們這裏還要險隘,許多外族已經蠢蠢欲動;這次蘭公子跟海王殿下原本要親自過來的,卻被事情拖住了,隻能叫我領人過來。”
    景桓聽得錯愕,卻見君閑神色未變,才發覺這些話也有些是說給他聽的。果然,施家老大將目光轉在他身上:“西州是海王的封地,我們這些年已經將鬆山以南的地方牢牢掌控,殿下不必疑惑,這邊的消息是傳不回去的。你問這小子就知道,他當初可是費了好幾年的勁,才仗著他師父與老院長的交情,將朱君禮這釘子安插進來的。”說著又朝君閑笑罵:“你這渾小子見縫就鑽,可把我們鬆山在外頭的人都折騰個遍了,趙礪常來信說你這小子總把他當猴耍。”
    君閑顯然得了便宜賣乖:“哪有的事,是趙將軍古道熱腸,常常要幫忙,我推辭不了,隻好勉為其難地應了。”
    施家老大忍笑道:“可以知道那直腸子的莽夫到底在過什麼日子。”他忽然哦的一聲,仿佛想起了什麼,朝景桓抱歉地笑笑:“聽聞殿下曾對明珠傾心,但我與明珠情投意合,已於年前共結連理,前塵舊事,還請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景桓神情一滯,望向君閑,卻見他麵上恍若未聞,眼底卻有一絲得色,拉著施家老大道:“我們先到鬆山住一陣子,等蘭藍那家夥派的海船來了再說。”
    遠行人
    愉快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
    這日天色蒙蒙亮,君閑坐在馬車上,輕輕地敲打著桌沿。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拉車的老馬是跟他上過戰場的,雖然放任它自己走,但是斷不會走上什麼不當走的路。
    君閑拉開車簾,卻是一怔。
    景桓修身玉立,仿佛已等待多時。對視時目光卻沉靜坦然,讓他連開口問“你為何在此”的心思都生不出來,隻覺得心裏溢出些微高興,些微滿足。無論朝局如何變動,世事如何莫測,這人始終都是這副模樣。
    景桓執起車上的馬鞭,躍到馬車前坐下。聲音向來偏冷,此時卻帶著幾分溫和:“山路難行,可要我充一回車夫?”
    君閑忍不住大笑出聲:“攝政王要做的事,誰敢說不許,萬一被你惦記上了,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景桓輕叱一聲,馬車緩緩往青山深處走去。
    穿過這山坳,便是被稱為江海門戶的陵縣。海王出海後,竟是再也不曾回來過。海王府雖仍在,但是裏頭的仆人已經走的走,散的散。馬車經過時,景桓看見那曾經繁盛一時的海王府如今門可羅雀,不由生出淡淡遺憾。
    陵縣的港口靠著一艘已揚起帆的巍峨巨船,景桓跟君閑齊齊下了馬車,饒是他們見多識廣,仍是忍不住由衷讚歎那天工造物無奇不有。
    君閑眼尖地看見船前立著幾個熟悉的身影,心頭微震,臉上已是笑意盎然。
    那幾人,不正是告老還鄉的言丞相、徐大司馬,還有那素來風流的徐家小公子,正握著折扇風流瀟灑地朝他們打招呼:“黑心,木頭,還不快些,船馬上就要開了!”
    “……”
    君閑眼底掠過幾分算計,卻發現景桓的目光正緊緊地盯住自己,頓時大度地一笑:“這孩子,我不跟他計較。”
    景桓的眸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慢慢化開,淡淡笑道:“你盡管動手,我不說你。”
    已知景桓心意,君閑兩眼放光,興奮不已:“我盡管動手,什麼事你都不阻嗎那麼今晚我們……”
    景桓臉色一黑,咬牙道:“滾。”
    君閑卻不在意,一雙眼睛鎖住徐家小公子,數樣耍玩的計策已上心頭。徐家小公子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連忙跑到老丞相身後。
    君閑心裏興奮地想象著一路上能在徐家小公子身上找到的樂子,臉上也流露出幾分迫不及待,黑眸明亮得炙人:“言老丞相,徐大司馬,你們也一起出海”
    言老丞相微微一笑,跟他熟了,也清楚他那純粹心血來潮的惡劣並不會傷及旁人根底,拱拱手道:“我們不過是去看看東溟到底是什麼樣子,哪像你們國士之才,竟是為了海上霸業而去的。”
    君閑應道:“擋得了蠻荒人一時,擋不了一世,東溟決定出擊,我們定然全力相助。”
    徐大司馬看著景桓,頗為欣慰地撫須微笑:“你們是怕東溟奪得海權,便會將手伸向臨朝,這才前往相助,以便日後因功製衡吧,這主意……海王來信中也有提及。海王畢竟是臨朝人,心還是向著臨朝的。”
    景桓點點頭,但是心中又未免擔憂起來。這些時日他也聽說了,海王喜歡的人跟君閑頗為相似,那人對海王這點心思恐怕也了如指掌,卻還是派了船來接他們,其心不可謂不誠。但是這終究是兩人之間的隱患,海王……
    他的目光又落在逗弄得徐家小公子哇哇叫的君閑身上。
    曾經他也因立場不同而將君閑的權勢一一奪走,甚至將他置於險地……
    他能明白海王心中的痛苦。如果施家老大沒能及時趕到,他恐怕會後悔一輩子。但是即使如此,有些事他還是會去做。
    就像君閑所說的:“如果你不這樣做,你就不是景桓了。”
    景桓釋然,隻聽船上傳來徐家小公子的叫喚聲:“桓木頭,救我!”
    徐家小公子被君閑倒掛在桅杆上,掙紮不開,聲音都帶著哭喪。
    君閑手裏拿著從徐家小公子手裏奪過來的折扇,啪地打開,萬分風涼地扇著風。
    君閑喜歡捉弄孩子,這劣性根誰也管不了。景桓給徐家小公子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轉頭跟兩位老臣商量著這次出海的事務。
    其實也沒什麼可商量的,景桓忽然回頭,朝著帝京的方向輕輕一拜。
    君閑眉心一跳,一騰身躍下船,也學他一拜,“拜天地,哪能少了我一份!”
    景桓哭笑不得,心裏的酸楚卻少了幾分。他生於斯長於斯,何時離開過這片土地,海上情況莫測,他心中根本沒有底。
    君閑暗暗握住景桓的手,朝兩老招呼說:“兩位老前輩,上船罷。”
    景桓望著那天生含情的眉眼,君閑心中的難過恐怕不下於自己。
    走到這一步,已是極限了。
    君閑忽然回頭,眼裏滿是離傷。他湊近景桓,啞聲說:“我很難過,讓我親一口。”
    “……好。”
    等著被訓斥的君閑一怔,心中狂喜,卻見景桓的耳垂漸漸染上淡淡紅暈。他掃了眼周圍裝作若無其事的眾人,知道景桓臉皮薄,笑著說:“我許你先欠著,下次要十倍奉還。”
    偏偏此時狼狽的徐家小公子高聲嚷嚷:“桓木頭,我告訴你,這黑心根本不敢當眾親熱,其實他臉皮薄的很呐!上次我跟他去青樓,他居然連陪酒的姑娘也不叫一個!”
    君閑卻沒有如他所料地惱羞成怒,反而好整以暇地望向景桓。
    景桓耳根猶紅,撇開臉說:“我覺得你繼續讓他掛著也好。”
    君閑放聲大笑,跳上甲板拉著景桓往開闊的船艙走去。
    兩老亦跟著上了船,徐家小公子仿佛見到救星,熱忱地望著自己的爹爹。
    言老丞相笑嗬嗬地捋著胡子,吩咐船上的人按他的要求燒點開水給他泡茶,轉身也走進了船艙裏。
    徐大司馬一甩手,也要走。
    徐家小公子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這素來疼愛自己的老爹,連忙喊道:“爹!”
    徐大司馬腳下沒有停頓:“我徐家的子孫,何曾流連秦樓楚館!”
    徐家小公子:“我……”
    說、說漏嘴了……
    其實徐大司馬何嚐不曾聽聞自己這小兒子的風流逸事,隻不過始終下不了手去懲戒罷了。現在有君閑治他一治,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一來二去的功夫,言老丞相已煮好茶,等他進來,有趣地道:“教訓得倒是順口,言老年輕時可沒少出入坊間。”
    徐大司馬倒也不避言:“那時候哪次不是作陪的,正主兒可是先帝跟……先帝啊……可惜了。”
    君閑瞧著兩老臉上沉鬱,隻靜靜地啜著茶,倒也不說話。
    恰在此時,岸上傳來焦急的叫喚,君閑停杯與景桓對望。兩人並肩走出船艙,隻見一人一騎飛馳而來,卷起黃塵滿天。
    “三弟!三弟!”
    叫得君閑一聲三弟的,自然是施家老大。君閑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拋了過去,施家老大牢牢接住,卻聽他揚聲笑道:“這是我們家給媳婦兒的玉佩,施家血脈,還請兄長多費些心思哪。”
    施家老大見景桓相伴在他身邊,心裏也欣慰,哭笑不得地揮手相送。
    海風拂麵,吹來幾分鹹澀。君閑臉上的不舍一閃而逝,黑眸又複炙亮:“那玉佩是我們傳家寶,傳給媳婦兒的,你不介意我把他給大哥吧?”
    景桓伸手往袖裏摸索著,一本正經地說:“父王也給了我隻傳媳婦兒的玉佩,不如我給你好了。”他也原隻是說笑,手裏拿著玉佩,卻沒有掏出來。
    君閑卻一把抓住,取了過來,二話不說就往脖子上掛。
    景桓:“……”
    君閑笑得誌得意滿:“反悔不得。”
    景桓撇開頭強忍著笑:“那玉佩是掛在腰間的……”
    景桓忍得,被掛在一邊的徐家小公子可忍不得。他聽得真切,見君閑出了這烏龍,當即大笑出聲,好不開懷。
    景桓這才醒悟有人在旁,轉眸望向君閑。
    君閑朝他眨眨眼,“我喜歡這樣戴,”手中折扇指了指徐家小公子:“就像他喜歡這樣掛著,好品味,夠風雅。”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進船艙內,景桓怕徐家小公子進去在兩老麵前說起這事,當即給他一個溫和的微笑,邊進艙邊讚許:“言小公子果然好品味,夠風雅。”
    等到傍晚時分,船上已望不見陵縣。這才有人把言小公子放下來,這位嬌生慣養的丞相公子沒機會去抱怨,直接躺到床上蒙頭大睡。
    連隔壁傳來的聲響也不曾聽見,等到他朦朦朧朧有些清醒時,隻聽有人在說:“丞相他們都在下層,隔壁那可愛的小子恐怕累得不行,哪裏會聽到……”
    接著是一聲稍顯疲憊的喝斥:“你……”
    徐家小公子半夢半醒地翻了個身,口裏喃喃應道:“誰說我聽不到的……”
    咚!
    似乎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似乎是誰被踢下了床。
    夜空如洗,曾經在臨朝位高權重的幾人,正慢慢遠行。隨著帆翼清鳴,暗湧潛藏的海上,似乎有巨浪將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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