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卷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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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舉忙
草長鶯飛,正是考生入貢院的時候,往來的士子都帶著些興奮莫名。這可是朱厚洵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舉,朱厚洵如今在朝中根基尚不穩,想必會通過這次科舉選用賢才。
青年公子玉冠束發,閑散地踱步街頭,含笑望著臉上帶著莫名興奮的士子們,他身後跟著個長相討喜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他亦步亦趨地跟著那青年公子,不安分的腦袋左顧右盼,口中不滿地問道:“喂,張黑心,你不是說衛兄會過來的嗎?怎麼不見人影?”
他這樣喊這青年公子也是有緣故的,上次他問這家夥怎麼起名字叫張俊,這家夥來了句:這才對得起名副其實這詞兒。他拿這厚顏無恥的家夥沒辦法,隻能給他起個更名副其實的名字:黑心。
這也怪不得他滿心怨氣。當初他聽說這家夥跟景王身邊的衛平疆一箭震懾遼國來使,冒著被他老爹徐東華徐大司馬大卸八塊的危險前去拜訪。
誰知這禁軍統領欺他年少,唆使他去教訓得罪過他的世家子弟,害他被老爹關了禁閉,整整三個月都不能踏出房門。——都得翻窗掀瓦趁夜越牆的。
不過一來二去的,兩人倒是熟絡了起來。他打心裏崇敬的另一個人平日裏自然是見不到的,唯有沾著禁軍統領的光才能見到護衛在攝政王左右的衛平疆,無他,攝政王不與人深交,隻與宮中往來。若不是這禁軍統領手段了得,往往能想方設法讓攝政王主動出現,旁人還真的難得見上一麵呢。
徐家小公子覷著身旁氣定神閑的青年公子,暗自猜測他是不是如傳言中喜歡高高在上的攝政王。照他的想法,花樓裏的溫香軟玉可比男人硬邦邦的身板抱起來舒服得多了。
他連忙快步趕上:“黑心,不如改天我們去醉紅舫坐坐吧,聽說那裏來了幾個清倌兒,容貌不錯,我看你的院落冷清得緊,買兩個回去暖暖被也好。”
這徐家小公子話一出,便覺得背後有些生寒,但他打定主意要把誤入歧途的張大統領拉回正途,竟沒有察覺到對方黑黝黝的眸子裏充滿炙亮的興味,猶自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誡道:“看看京裏哪家的兒郎過了二十還沒有一兩房侍妾的!”他說得老氣橫秋,偏偏頂著張稚氣猶存的臉蛋,讓人聽得發笑。
君閑忍笑道:“我們的攝政王二十又三了,可還是潔身自好得很哪!”
徐家小公子皺皺眉,壓低聲調道:“這中間的門道你就不懂了,你知道我阿父今年六十有餘了,我才十多歲吧?”
君閑連連點頭,由衷地讚歎:“徐大司馬老當益壯,實乃我輩之楷模。”
徐家小公子被他噎得沉默了半天,對上那雙清明得發亮的黑眸,才知又著了他的道。他狠狠地抹了抹臉,作出一副凶狠至極的模樣:“少說些不正經的,那是因為上頭那人的猜忌!我看你的脾性對我胃口才跟你說的,我阿父以前手握兵權,連睡覺都不安穩。若不是漸漸有人分去了手中的權利,指不定我就不會出生了。你不見朝中連我們徐家的人都很少,頂多有個靠著戰功在巡防營做個小頭目的徐江阿叔。”
君閑伸手捏捏他兩邊臉頰,對這個直來直往的徐家小公子也十分喜歡,也聽得出他話裏的委屈和真摯。不過君閑黑眸一轉,笑著問:“你叫我黑心,那叫攝政王什麼?”
徐家小公子正對那多疑的皇家不滿至極,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木頭!”說罷又覺得不解氣:“每回我要見衛兄,他都硬邦邦地擋了回來!!”看他這模樣肯定是吃了許多次閉門羹,誰讓攝政王做人那叫一個利落,除了公事,誰也別想在他那喝上一口茶。偏偏他跟朱厚洵相處得蜜裏調油,誰敢不買他的帳等於是找死。
這死板的拒絕連朱厚洵都看不過眼了,總要他多跟朝臣往來,近來甚至勸他納言老丞相的孫女為妃。想必朱厚洵也跟先王一樣,對不肯攬權的景王非常無奈。
君閑卻不管這些,笑得分外開懷:“木頭?殿下覺得這稱呼如何?”他緩緩回頭,隻見景桓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清冷的眉宇仿佛已經忘了該如何歡笑,他身後自然是武藝了得的衛平疆,近兩年這小子對君閑的態度也有了些改變,雖然說不上崇敬,至少不再憎恨了。
徐家小公子聽到這一聲殿下便知道糟糕,一回身,果然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衛平疆。他卻不敢再逗留,一溜煙消失在街角:“景王殿下跟張大人又正事要辦,我先走了,免得阿父又責罵我!”心中大罵君閑又陰了他一回,他知道君閑肯定聽到了景王的腳步聲。
君閑仍舊含笑望著景桓:“這小子就是被他阿父慣壞了,殿下莫要與他計較才好。”
見君閑言笑晏晏,似乎他們是齊齊出來遊玩的,景桓微微恍惚,仿佛想起六年前他們佯作白衣士子,也是這樣張狂地走在貢院前。
當時甚至曾想過若他們就是十年同窗一同赴考的同伴,結交三兩誌同道合的清流,為即將一展抱負而摩拳擦掌興奮不已,該是多麼的快意。偏偏他們都是一早就把這官場與宮廷看得那樣透徹,就隻能像如今,即使相見也不得暢談。
君閑也不等他回神,便招呼他往貢院裏走,“陛下委任下官為今科考官之一,真是讓下官受寵若驚,若不是得知殿下會來坐鎮,下官就要托病不敢來了。”
麵對知根知底的景桓,他倒是絲毫不隱藏自己常常稱病不出的罪狀。說起來若不是他在屢立功勞,早被堆積如山的彈劾奏疏拉下統領位置來了。
他一口一個下官,含笑的語氣卻還是如常,景桓知他心底必然沒幾分恭敬,卻也不惱怒,反而有幾分歡喜。他玩笑似地問道:“聽聞長天居來了批新的暖玉,君閑你要不要去挑上一兩件,說不定陛下派來的太醫太醫能把出其他脈象。”用玉藏在腋下能幹擾脈象,當初他們交好時他就沒少見君閑用這招來糊弄人,自然也問得順口。
君閑聽到景桓喊他的名字,微微一怔,但他心緒極穩,很快又笑道:“聽聞陛下要為他的皇叔挑個王妃,我還不信,今日見殿下對長天居新到的玩意如此清楚,才是真正地信了。”眸中笑意不改,原該說出口的恭賀卻沒有順嘴講出,反而退後一步,請景桓先行:“殿下停在這貢院大門,會讓士子們瞎緊張的,還是先進去吧。”
在貢院裏是要待到月底的,除了君閑外,還有八名考官,個個都是飽學之士,而且看起來鐵麵無私。以往許多貪官汙吏擠破頭搶這個位置,今年可不同。朱厚洵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居然下旨要那兩麵三刀的張君閑當考官。要知道那幫言官對這人可以說分外厚愛,到時候想必是火力全開盯得貢院密不透風。
朱厚洵下完旨大概也後悔了,不過君無戲言,他不好再改,隻能讓攝政王前來監督。聽聞這油鹽不進的攝政王來坐鎮,各方就更不敢伸手了,推薦的人選一個比一個剛正不阿,反正科舉三年一次,不差這一回。
景王掃了掃因朱厚洵一時意動而造成的局麵,也沒有多想。等他跟其他考官寒暄了幾句,走入貢院,士子們也就開始接受搜查。
君閑沒有跟著進去,而是饒有興味地盯著魚貫而入的士子,不多時,竟見到個熟人。上次見麵時他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跟景王一起參加科舉,可以說是當時除了君閑以外最小的一個。
如今他已經加冠,二十來歲的模樣,比當時多了幾分沉穩,但是那張娃娃臉還是沒變,眼尖地見到在人群中緩步踱行的君閑時,熱情洋溢地朝他打招呼:“張俊!張俊!你跟李桓也參加這次科舉嗎?”他靈活地鑽過人群,湊到君閑身邊,滿麵歡喜,絲毫沒有注意到眾人怪異的眼神:這家夥怎麼不知道避嫌?還敢直呼考官的名字?李桓又是誰?
君閑雖然記得他的容貌,卻沒記住他的名字,微微笑道:“我記得你六年前已經中了進士,怎麼今年還來。”
那娃娃臉青年臉色一黯:“當時家父病重,我趕回去照看了兩年,他便去了。守孝耽擱了三年,領著妹妹再上京時進士名頭早被摘掉了,好在有個同鄉好心舉薦,才有機會參加這次科舉。”
君閑知道觸了他的傷心處,立刻說些好話,將話題轉開:“有了這六年韜光養晦,金榜題名就是探囊取物了,我會邀上李兄他們等著你請客!”
“沒問題,我還請得起,”娃娃臉青年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經他這樣一說頓覺胸有成竹,思及那短短數月的相交也有些懷念,笑著道:“別光說我,你當初那副鬆散勁我最看不慣了,這次可要加把勁啊!”
君閑微微一笑:“我是今科考官。”
娃娃臉青年看看他的服飾,再看看周圍目瞪口呆的白衣士子,連衛兵何時搜查完他都不知道,就渾渾噩噩地進了貢院。這時候迎麵碰上的景王卻讓他像被人扔進冰窟裏,徹底地清醒過來,張大的嘴卻怎麼也合不上了。
君閑不顧眾人側目,緩步走入貢院,眼角餘光不經意地掃見名冊上的一個名字:林清平。
心思異
若這夜對於士子們來說是忐忑難眠,宮中的氣氛則分外凝重。
林子任仍舊是那身青色官袍,明明是三十來歲的人,卻還是笑得兒戲:“以開掘運河為由安插在三州的人手打聽到了不少事情,六年前,張君閑的確與先王約定過三州事宜,他也親赴豐州,做了許多事。”
他嘴上輕描淡寫,心裏卻也暗歎這張君閑的手段了得。
朱厚洵麵沉如水:“這是大功一件,他為何要瞞著朝廷?”
林子任說:“不是他本份內的功勞,他自然不敢領,何況離間三州與朝廷,將自己的親信安插在三州,到時候三州皆聽他號令,遠遠比陛下三兩句嘉獎來得實在。”
朱厚洵一掌拍在禦桌上,狠狠道:“想不到朕的身邊居然有這樣一個居心叵測的小人!他還以舊情蒙蔽皇叔,讓皇叔幫他瞞下了三州的事!”這兩年相處下來,他知道他的皇叔是重情之人,所以更痛恨張君閑玩弄景王。
三州這些年形勢大好,尤其是今年,莊稼有了收成,賦稅都比其他州縣交得爽快,京中的大老爺們也開始將目光移到它身上。
先前也抱著棄三州念頭的林子任在景王遞上捷報時,就已經將人手安插過去了。隻是這眼線在三州的時間一長,得到的消息就越驚人。
首先利州用來養活那兩萬俘虜的食物,居然是他們前所未見的物種。稍加打聽,才知道那是從東海那邊得來的,國內皆不曾見過。
其二就是豐州軍中頗為神秘的神射手,傳言他能射下敵軍戰旗、取敵首於千裏外,他出現於兩軍之前,便是敵軍潰敗之時。他跟當初豐州的無印之主韓淵一樣,都是豐州軍最崇敬的人。
韓淵已由景王舉薦,任豐州州令,掌豐州守軍,這神射手卻再沒有出現過。好戰的豐州軍甚至在醉酒時說期盼遼兵再來一回,讓將軍回來領著他們殺個痛快。
也是這人一手促成開運河,造梯田的民生大計,費盡心思地將事情轉變成朝廷欣然接受的局麵。這樣的人,哪能用小人稱之。
林子任雖然看得清楚,卻也不反駁,笑著將事情引到另一邊:“我們慢慢地接手三州,他做這麼多事還不是為我們作嫁。”
朱厚洵抓住他的手,眼中滿是孺慕之情:“若不是子任你發現這些事情,朕恐怕還被蒙在鼓裏,他這些年來裝作安份,恐怕是在等待時機,等他掌控的三州日漸強大,又掌禁軍,若有心作亂,臨朝就岌岌可危了。”
林子任也沒有掙脫,接著道:“事情還沒那麼糟糕,禁軍中有許多世家子弟,他們有家族的牽製不可能危及陛下,倒是內監司有些棘手。”他輕輕歎息:“他似乎是以放權為餌,贏得了內監司的絕對順從,這些沒掌過權的宦官嚐到了權勢的甜頭,居然聽他的令做了不少大逆不道的事。”
他說得不慢不緊,朱厚洵卻急了:“到底是什麼回事?”
林子任向來穩然如山的臉上也有些變色:“從前我讚陛下的旨意下得好,陛下總有些茫然,臣也並沒有在意,這次任張君閑為科舉考官實在太過荒謬,臣才停下手上的事全力追查,終於查出了頭緒。”他目光一厲,冷冷道:“那聖旨是張君閑假內監司之手所下!他不滿足僅在三州培植自己的勢力,想在朝中也撈一把!”
朱厚洵果然大怒:“簡直膽大妄為!他居然敢做這種事!”
林子任按住他的手,有些無奈地道:“他對微臣與陛下之間的關係極為熟悉,以往聖旨未曾見效前總擋著不讓微臣覲見,等天下皆知,陛下也不好改口了。”
朱厚洵似乎也想起了什麼,腆著臉道:“從前朕下旨後,子任你都讚不絕口,誇得朕飄飄然,都沒去深究,不過這次朕確實不記得曾下過這道旨意。”
林子任自是不敢嘲笑,思及告訴自己這些事情的人,緩緩道:“說起來,臣能發現這事,全仗唐清對陛下一片忠心。”
朱厚洵現在對所有與君閑有關的人都沒有好感,語帶輕蔑:“唐清?他不是張君閑的家奴嗎?”
林子任深知照朱厚洵的秉性,定不會再重用唐清,不吝說情:“唐清為奴是因為其父因言獲罪,他心細而又有大才,陛下萬萬不可因出身看低了他,”見朱厚洵果然滿臉不以為然,他接著道:“他見這次張君閑確實做得太過,便將許多事坦白於微臣,求微臣保下他與他的弟弟唐越。唐越原本今夜當值,奉命截下微臣,唐清方才佯病引開了他,微臣又與禁軍副統領錢伯顏齊齊前來,才能見到陛下。”
朱厚洵聽了這些事情,心中越發激憤:“朕要殺了這逆賊!”
林子任搖搖頭:“張統領曾守常山,保帝京,又兩箭驚來使,於國有大功,難道陛下如何下令誅殺有功之臣?難道說他兩次大敗遼軍?或者說,假詔行事?陛下用這理由,未免太丟臉了——”
語氣中的調侃已壓到最低,還是讓朱厚洵紅了眼:“子任!”
見朱厚洵已對君閑起了殺心,林子任微笑安撫:“等科舉結束,陛下跟攝政王商量吧,畢竟有關皇家體統,攝政王兼任宗正之職,又……掌暗衛。”
這也怪不得他這樣心狠地暗示,張君閑這兩年頻頻阻他見朱厚洵,又在此時露出了這麼大的把柄,連忠心的下屬都顧著自己前程倒戈了,所謂天予弗取,必遭天譴,他林子任從不是那種蠢人。
月上中天,不知眼前人暗藏私心的朱厚洵惴惴不安,隻盼著隨考生入貢院的景王快些出來。
貢院之內,亦是月華如水。月輪轉過了格局分明的前院,又到中庭。庭中栽著荷葉亭亭,取得是清高自潔的意思,倒是對了文人士子的胃口。
青年公子踱步中庭,緩緩品著蓮葉清香,不知不覺便到了敞亮的水中亭,月下亭中,遠遠見那人凝著清寂夜空靜立,心頭許多煩悶盡消。
君閑心中念著我果然能尋到你,麵上卻佯作偶然撞見,含笑招呼:“殿下好興致。”自己說完也覺得太過客套,又問了句:“今日可有見到林兄?”
景王有些訝然地轉頭看著君閑,有趣地問:“你居然記得他?你不是素來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嗎?”
君閑微愕,訕然一笑:“殿下哪裏的話,下官怎敢不將人放在眼裏。”
景王轉過身來坐下,貢院中找不到酒,桌上隻擺著壺清茶,比起王府裏是寒酸了許多,但配上蓮葉田田,又有明月臨水,竟是心神皆悅,他說:“不與人深交,不施恩不承情,在帝京之內,有幾人是與你相熟的?這不是不將人放在眼裏,難道是太過敬畏,不敢相交?”
見君閑不語,景王也知道在三州時的君閑遠遠比現在來得自在,他這人生來就不適合雲譎波詭的帝京,也莫怪他千方百計擺脫武侯府的束縛……景王舉起盛滿清茶的瓷杯,問道:“喝嗎?”
君閑正要接過,景王的手卻微微用力,十指相扣,暖意猶存的瓷杯變得燙手不已,心中的悸動仿佛隨著溫茶泛出,溢滿指間,泛濫心頭。他凝望著神色與平常無異的景王,聲音微澀:“殿下若是不想給,就不要戲弄下官了……”
景王仿佛沒聽出他的雙關之語,遂了他意,放開手說:“再不喝茶就涼了。”
君閑舉杯飲盡,似乎杯中是瓊漿玉液,再望向景王時,已經斂起了方才的失態,笑著轉開話題:“怎麼不見小衛?”
景王凝著水月光華,似乎分外舒心,笑著說:“他去抓信鴿了。”
聞言,君閑也有趣地一笑:“這些士子還是這麼不安分啊,下官看這亭外的景致也妙極,等下小衛若是滿載而歸,我們就在那做些舊時愛做的事可好?”
有些不學無術的家夥想考取功名,就會用信鴿跟外邊傳信,這是第一夜,往來的信鴿大多是來試水的。君閑這話說得坦然,景王也沒有什麼異樣,剛提著幾隻信鴿走近水中亭的衛平疆可生生止住了腳步。
衛平疆常跟比自己年長的禁衛廝混,那些曖昧不明的混賬話也聽得多了,也不會再臉紅。但他耳力極好,將君閑的話聽得真切,一時僵在原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君閑卻眼尖地看見了他,躍出亭外,理所當然地接過他手中的信鴿,拔出把鋒利的匕首,利落地將羽毛跟內髒清理幹淨,又取了幾片荷葉,包得仔細。熟練的動作讓當過幾年獵戶的衛平疆都自歎弗如。
這夜,臨朝堂堂攝政王,大名鼎鼎的禁軍統領,禦口親封的攝政王府禁衛頭頭,在肅靜、雅致、清名遠播的貢院水亭前,以亭中木凳為柴薪,烤了數隻牽係著幾個士子前程的鴿子。
而剛爬上屋簷就見證了這等奇事的可憐孩子腳底一滑,立刻被巡邏的衛兵發現。他腳底抹油轉身就逃,身後有許多持戟衛兵步步緊追:“什麼人敢擅闖貢院!”
貢院中庭荷葉田田,掩住亭中景致,遠遠隻見水霧彌漫,月影沉沉,隱約有人遲疑地問:“剛剛似乎有什麼聲音……”
有人笑答:“耗子。”
有人反駁:“興許是白天那個徐家小子。”
馬安事
春來江水湯湯,遊船畫舫絡繹往來,廷尉錢勝站在江邊靜靜等待,他入仕六年,靠著剛正的性子爬到廷尉的位置。
可這廷尉掌管天下刑獄,幹的都是得罪人的差事,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年紀輕輕就位列九卿。他遷為廷尉不到一年,就幾乎把百官得罪光了。幸而還有同科進士張熙跟他交好,張熙眼下跟在掌巡防營的衛尉趙礪手下做事,雖然比不得他二品朱階,但張熙與武官交好,日子倒是過得更自在。
半月前這場十幾年來最古怪也最清明的科舉就已結束,昨日剛放榜,貢院的差役就敲鑼打鼓地把喜報傳到各家,滿街都還在議論著林家公子奪了榜首,卻不知是哪個林家。
張熙跟錢勝在官場打滾六年,已見識過兩回曲江宴,曲水流觴,才俊贈花的玩樂倒也不怎麼在意了,所以沒去打聽。沒想到第二日就接到了禁軍統領府上傳來的帖子。
隨著官位漸高,他們上朝時沒少見識蔡子言領著言官彈劾這禁軍統領的盛況,幾番下來,也認出了那家夥是六年前跟他們一起入貢院的少年。當初他跟隨的那個人,自然就是當朝攝政王朱景桓。有了這認知,許多津津樂道的皇室秘辛也變了味。
錢勝跟張熙從前還常常聊起這兩個科舉後就銷聲匿跡的友人,發現這事後卻都有默契地遺忘。當時以為那兩人是主仆,大讚帝京人傑地靈,如今再看來,卻大大不同了。
錢勝想得入神,不由搖頭歎息起來,這時一隻手從背後拍拍他的肩,回身就看見那長著胡渣子的張熙。張熙原本是文官,去了巡防營後,竟也被那些莽夫潛移默化,這招呼打得格外豪爽,連整日與酷刑打交道的錢廷尉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苦不堪言。
張熙笑著打招呼:“叔衡,想什麼呢?”
叔衡是錢勝的表字,平日裏遭盡冷眼的錢廷尉聽到這一聲登時萬分舒坦,這些時日耳濡目染,知張熙不喜文人那套,也不假惺惺地拱手見禮了。他回道:“我在想邀請我們那人,他今天似乎又被彈劾了,因為科舉中助太仆馬進德之子馬安作弊,馬安已經被扯了進士名頭,一世不得入仕。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這回可不是什麼不早朝的失儀……”
張熙在軍中也聞說了‘馬鞍落馬’的事,打趣道:“叔衡你可掌著刑獄,說不定他這鴻門宴是請你法外開恩的!”
這時候一個愉悅的聲音嫋嫋而來,竟是帶著笑:“知我者,莫若張兄啊!”
錢勝張熙齊齊回頭,隻見那青年公子修身玉立,仿佛哪家出行的公子哥兒,雖不見兩箭驚來使的凜然氣勢,卻絲毫沒有當初相交時的謙卑和遊離,倒是那骨子裏透出來的閑散絲毫未變。
君閑見錢勝當真麵有難色,哈哈一笑:“錢兄放心,這點小事我還是能撐過去的,不會讓你為難。”他手中折扇‘啪’地一合,目光停在對街:“看吧,李兄也來了!”
張熙跟錢勝兩人一怔,也都了悟那李兄是誰。抬眼望過去,隻見人來人往,並不見人。
君閑絲毫沒有誆人的羞愧,猶是老神在在,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擊打著手心。而此時,那人已由人潮中走了出來,從人並不少,他卻獨獨見到了他。錢勝仍在四顧找尋,張熙卻已經見到人,隨君閑走了過去。
景王製止了錢勝兩人行禮,笑著招呼:“錢兄,張兄,許久不見。”他仿佛心情極好,哪裏像傳聞中那油鹽不進的攝政王,連君閑也有幾分詫異。
張熙自然是跟景王寒暄起來,錢勝跟君閑被晾在一邊,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候一個長相討喜的小公子騎馬過來,躍下馬拉住景王身後的禁衛好說歹說要跟他切磋。
錢勝這才發現這禁衛居然年輕得很,想必就是那個能拉開神弓的少年郎。傳說大司馬徐東華的獨子將他奉為榜樣,常常追著他跑,想來這小公子就是徐東華之子了。
饒是錢勝已是九卿之一,還是被眼前幾人的赫赫聲名所懾,直到張熙拍拍他的肩,他才回過神來,跟著君閑兩人走進望江樓。
這望江樓雖然不敢建得比皇城高,卻還是能一覽大江勝景。君閑挑的是臨江的雅間,窗門敞亮,江風吹來,渾身舒爽,若不是底下遊人絡繹,幾乎快以為自己已遠離了紛亂的帝京,與三兩好友對酌江上。
景王凝著江水奔流,天風滿袖,也覺分外舒泰,錢勝、張熙卻大大地吃了一驚,因為雅間內已經坐著個人。這人正是當初他們之中最小的一個,跟君閑兩人一樣,考完科舉就消失無蹤了,他們還在揣度他是否也是哪個侯爺的後代。
君閑笑著招呼:“清平,你說若是讓你遞帖子,能看到錢兄跟張兄這模樣嗎?”
林清平見他真的將景王也請來了,頓時斂不住臉上的喜色:“你張大統領可真會慷他人之慨啊!這望江樓請上一頓,我兩個月的俸祿就沒了!”
張熙早就把斯文拋掉了,當下一拳擂在林清平肩上:“你這小子從前就最愛插科打諢,都那麼多年了,這破性子還是沒改!虧你還叫清平!”
林清平本就不是規規矩矩的文人,登時笑著反駁:“我爹給我起名清平,盼的是世道清平,又不是我清平!要清平也是清賊寇平天下的那個清平!”
錢勝也被他兩人感染,笑罵:“你們兩個湊在一起就愛胡鬧,景王殿下跟張大人還在。”
君閑摸摸鼻子,無奈地歎息:“看來錢兄當我跟殿下是外人哪,殿下跟我還是到別的地方去罷了……”作勢就要拉景王走,張熙三人連忙挽留。這時外邊在與衛平疆切磋的徐家小公子探進頭來,“你們別信張黑心,小心被他賣了還幫他數錢!我就是那血淋淋的教訓啊!”
“再說我便遣人告訴徐大司馬,那個該關禁閉的小子又翻牆溜出來了。”君閑一腳將他踹了出去,滿屋的氣氛竟輕鬆了不少。林清平生性活躍,永遠不缺歡聲笑語。
這時候,屋簷上仰臥著一個身穿黑色禁軍戎袍的俊美青年,他吊兒郎當地翹起腿,享受著傍晚的夕陽,半敞的衣襟更顯幾分市井流氓的痞氣,他閉著眼呢喃:“大人最近可快活了不少啊,難道是被景王要立王妃的消息刺激過頭了?”過了半餉,又半睜開眼,怔怔地瞧著那紅霞似火蔓延天際,似要燒盡所有。他將雙手枕在頭下,話語漸漸有些難過:“哥哥最近怎麼老是生病呢……”
入夜時分,錢勝、張熙知道林清平還要殿試,也沒有讓他喝太多的酒,連推帶罵地把他送回去準備。君閑跟景王同道,自然一起走。
方才幾人借著酒勁幾乎無所不談,仿佛又回到了當初的日子。如今走進夜風中,被這微寒的風吹去了大半酒意,君閑也清醒過來。他們兩人是最應當避嫌的,他們一個掌著能取人性命於無形的暗衛,一個掌著護衛皇城安全的禁軍,若是要謀害當今聖上,定然無往不利。
從前他這個閑散統領或許沒什麼,如今朱厚洵已對他心生芥蒂,又悉數將事情與景王說了,於公於私,景王也該與他斷了往來。景王行事,他越發看不透了……
在望江樓時似乎已經把話都說完了,兩人相攜走在街上,竟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不過能這樣與他慢慢走在夜色裏,也已令他萬般欣喜。
他們漸漸望見了景王府的樓台,景王才停下腳步,回身見君閑臉上的笑容一滯,心中也五味雜陳,卻還是問道:“馬安的事,你為何要這樣做?你平日裏沒有絲毫進取的模樣就算了,居然還當著我的麵做出那種事,真當我會幫著瞞下所有事?”
君閑見他疾言厲色,略略後退了一步,笑著說:“殿下也知下官未來數十年的俸祿都被扣光了,自然得想些法子斂財,從前什麼事殿下都幫下官,下官也隻是習慣了……”
景王打斷:“不止馬安,對不對?”
君閑把玩著折扇,漫不經心地道:“是還有幾個。下官想著即便我不應承,他們也會找上別人,不如就由下官來好了。”
景王心中翻騰,他已從朱厚洵那得知他假詔行事,起先他還不信,許多蛛絲馬跡卻動搖著他的信任,尤其是暗衛發現君閑收受馬進德等人賄賂。思及此,他沉下臉:“說出來,陛下那邊我幫你瞞過去,隻是這些人不能放任。”
君閑眨眨眼,得寸進尺地問:“連帶‘馬鞍落馬’的份也壓下去嗎?”
景王深吸一口氣,道:“本王當時在場,可以證明馬安是誣告攀咬。”
仿佛當初跟蔡子言那群世家子弟起了爭執,求來了景王收拾爛攤子一般,君閑眉開眼笑:“謝殿下。”
景王無奈地道:“馬進德當初在利州的所作所為,我也看不過,隻是你這法子太不智,傷人一千,損己八百,實在沒有必要。”
君閑一怔,想不到景王居然知道馬進德,但他身邊有衛平疆,認得那個汙蔑利州人投降逃回帝京享福的無恥小人也不出奇。他轉開眼,“下官不過是被孔方兄迷了眼罷了。”
他隻圖痛快,哪管傷己多少。不過景王已經讓步,他也很識趣地拿出藏在袖中的名單。
景王還想說什麼,前麵一個朱厚洵的近侍已經急衝衝地跑過來:“殿下,您總算回來了呐,陛下都派人過來催了好幾回了……”
景王側身朝君閑微微笑,上了宮中來的輦架,深夜入宮,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蘄州計
君閑很快知道景王為何入宮,因為第二日就已舉國皆知。
宮中雖然有不少美人,但後位虛懸,六宮由太後及太皇太後暫掌,白日裏景王稍稍跟兩位閑得慌的老人提個醒,後宮馬上熱鬧起來,朱厚洵也坐不住了,連夜請景王入宮商量。
次日早朝便知會了百官,這些官員一掃往日的頹唐,都琢磨著將女兒送進宮,連殿試的事也不怎麼上心,走過場似的憑朱厚洵欽定三甲。朱厚洵格外高興,見到高居榜首的林清平是由林子任舉薦,心裏早就定好了名次。
折騰到午後,也不再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了,趕忙回家籌措,作為狀元的林清平倒是被朱厚洵留下好生撫慰了一陣。
君閑在朝元殿外隨意地立著,敏銳地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循著那毒蛇般的目光望去,不期然地見到個青袍史官。他想了想,便走上前去笑著說:“林史官最近忙著修撰臨朝史,入宮的次數倒是少了。”
林子任沒想過他會主動搭話,微微詫異,但他收斂鋒芒二十餘年,當然不會露在臉上,他臉上猶是那漫不經心的笑容,拱手見禮:“見過張統領。”
君閑按著腰間漂亮的佩刀,狀似無意地問:“我近日聽了個笑話,說的是‘鷹非甘泉不飲,非鮮肉不食,守著死水腐屍的舐梟見鷹從空中飛過,卻以為鷹要來搶它的食物’,你說可笑不可笑?”
林子任被連日來知曉的事實壓得透不過氣,君閑這句話恰恰踩到了他繃得最緊的那根弦,他目光一厲,“張統領的意思是你要奪下官這小小的史官之職?區區六品小官,張統領何須掛心……”
君閑見他緊張到這種地步,心情立時轉好,斜睨他一眼,笑著說:“本統領是說,我這舐梟目光短淺,你莫要和我搶就好了。”
待他施施然離去,林子任額角已然冒汗,見到往來的官員還是如常見禮。手背卻青筋畢現,心中忐忑,不知景王是否將他們密議的事告訴這禁軍統領。若把他逼急了,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得想辦法把他調出京畿再下手。
君閑才緩步回到自己處理禁軍內務的地方,就見到唐越抱著幾十卷丹青從門外探個頭進來。
直到他身後的許武沒好氣地踹了他屁-股一腳,才見連滾帶跑地溜進來,嘩啦啦地將那些裱得精細的畫扔了一桌。許武則比他好多了,整整齊齊擺一邊。
唐越嘖嘖稱奇:“這些官員的手腳可真夠快的,才那麼一會兒工夫,內監司已經收到這麼多了,指不定我們一個來回那邊又送來了許多。”
他本來還想說狗見到骨頭也沒這麼急,卻聽許武嘿嘿直笑:“我妹妹也在裏麵。”念在彼此是生死澤袍,唐越把話吞了回去。
君閑隨意地攤開幾張美人圖,見到的都是腰細如柳,體態婀娜,也不再看了,隻是歎息道:“若這些人養兒子像養女兒一樣費心就好了。”
剛將禁軍調配好的錢伯顏一踏進屋內就聽到君閑這句話,老臉一變,心裏感慨萬千:大人果然還是喜好男風……
錢伯顏難得徇私一把:“大人仔細看看,若有中意的便不傳上去了,等陛下大喜之後,大人再上門去提親……”他相貌老成,久而久之也就將自己當成禁軍的大家長,君閑在禁軍中算得上是年輕的了,他更是時時關懷備至。
君閑啼笑皆非地瞧著錢伯顏,心中卻一暖,有錢伯顏在,禁軍怎麼也不會吃虧,他微微一笑,問道:“伯顏,你這些年一心撲在禁軍上,恐怕許久不曾休沐了。”
錢伯顏滿眼感動,心道大人你終於發現了,臉上卻還是沉穩如常:“沒有的事,大人自幼體弱,自然經不起值夜的苦。”
如果不是屢立奇功,以及先帝的一封遺詔,照他三天兩頭托病不上朝的德性,哪裏能坐穩禁軍統領的位置。當然,沒有錢伯顏這任勞任怨的副統領,許多事也是做不成的。
君閑也覺得虧待這天生老態的副統領,溫聲道:“伯顏,你可知道你的族弟入朝為官已經六年了。”
錢伯顏一臉茫然:“啊?”他自小被賣到前統領家中,受他提攜入了幼軍。經曆常山那慘烈的一夜,他一心要整治前統領留下的幼軍,更是狠下心來斷了與家裏的聯係,除了當初接到的喜報也隻是將幾年攢下來的餉銀送了回去,沒有再打聽。
見錢伯顏對旁人事事掛心,對自己的事卻懵懂至此,君閑拍拍他的肩:“這些美人圖你拿回去,看中哪個就壓下來,改天我們齊齊去為你提親!你再不娶,以後跟兒子出去可要被當成爺孫倆了!娶個媳婦兒,你也能愛惜自己……”
錢伯顏看見比自己年輕不隻一點半點的君閑老氣橫秋地吩咐,呆呆愣愣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們兩個兄弟,一個剛正過頭,一個眼裏隻有禁軍,真是讓人放心不下啊,”君閑敲打著桌沿,“不過這就能讓一些人放心了,隨你們吧……伯顏,你有什麼難處,可以去跟趙將軍商量。”
話中隱隱的別意讓錢伯顏一驚,卻很快被唐越跟許武鬧騰出來的動靜弄得哭笑不得。
原來唐越拉著許武看哪家的小姐比較漂亮,許武從前沒少跟這些千金小姐踏青遊玩,見唐越看上哪個,便將那些世家子弟間流傳的混賬事搬出來駁得他無話可說,忍無可忍的唐越終於提劍將他追殺到外頭,打得不可開交。
錢伯顏看得歡喜,卻又隱隱有些難過:“大人,你說這些幹什麼。”
君閑非常了解這有著滄桑麵孔的副統領其實最重情,見他眼角泛著淚光,收起疏懶的笑意,雙手按住他的肩:“伯顏,陛下大婚在即,出入禁宮的外人會有許多,秀女的盤查也不可以鬆懈,等忙完這陣,你就讓許武那愣小子到你的位置上磨練磨練,有許太常在朝中,他又與郎中令蔡子言是好友,你別怕他吃虧。趙將軍麾下的文官張熙、新科狀元林清平都與你弟弟叔衡交好,你別太記恨小時候的事,閑了就多走走親戚——”
語調平緩而沉重地吩咐完,君閑眨眨眼,笑著說:“唐越快來看看,錢副統領這副表情像不像許武那愣頭青聽他說話時的樣子?”
錢伯顏:“……”
唐越從窗外探出頭來,端詳呆滯的錢伯顏半天,大點其頭:“像啊,像極了!許武!你敢偷襲!”他哎喲地痛呼一聲又一溜煙地消失在窗口。
禁軍裏那群小子都認得他們兩個,紛紛避讓,樂得看好戲。仿佛又回到幼軍剛剛拔營常山那時候,平日裏鬥得你死我活,回頭又能生死相托。
皇帝選秀女,民間嫁娶自然停了,朱厚洵心中高興,一時也將為景王娶妃的事情拋諸腦後。
景王掌宗正之位,自然要主持這次秀女遴選。朱厚洵下了朝就拉他遠遠地坐在水榭裏看著風姿各異的秀女們,前些日子的不安似乎一掃而空。
偏偏有人似乎見不得他心安,日日轉悠到他們跟前。從前可不見這家夥這麼勤快……朱厚洵冷哼一聲,有意忽視那日日在水榭外獻殷勤的禁軍統領,笑得親昵可愛,朗聲跟景王說話:“皇叔,這秀女中你說哪個好?”
景王以為他拿不定主意,溫言指點:“言老丞相的孫女乃大家之女,言行舉止頗有母儀天下之態,許太常的幼女溫婉可人,林狀元之妹品貌上佳,也是不錯的人選。還有……”
朱厚洵知他誤會了,直截了當地問道:“皇叔最喜歡哪一個?朕今天就幫皇叔賜婚……”
景王臉色一沉,“陛下,遴選秀女期間一切婚嫁皆要延止,此事莫要再提。”
朱厚洵惱怒地道:“難怪上次徐大司馬的小兒子在宮宴時說皇叔是木頭,皇叔是朕的親皇叔,又是當朝攝政王,誰敢嚼舌根!”心裏還有句話沒說出來:難道皇叔你真的還記掛著那大逆不道的張君閑。
想到此處,他微微握拳,想起林子任的交代,壓低嗓子試探地問:“皇叔,你真的有辦法將那小人調出帝京嗎?”
景王凝著遠處那逗弄著衛平疆的身影,眸色沉沉,“當然有。”他從袖中取出一封奏折,那是蘄州州令快馬送來的。
下頭見這段時間朱厚洵忙著大婚的事,就先將奏折遞給攝政王過目。朱厚洵經林子任示意,也樂得讓景王插手這些無關緊要政務,好讓他更向著自己。
朱厚洵一看,便驚訝得張開嘴:“奕江決堤……”
“沒錯,百年衛堤,早過了百年。今春又大雨,再者,由利州開掘的運河經羅州、豐州注入奕江,平白加重了兩岸的壓力,蘄州江段曆來凶險,這次決堤也在意料之中。”景王溫聲道:“陛下心善,可在早朝時提議親自前往蘄州。百官必然必會以陛下大婚在即為由勸陛下收回成命,這樣陛下就可以請小部分禁軍押送賑災糧食,令有分量的近臣前往安撫,而如此大災大難,民眾難免暴動……”
微風拂來,吹去了水榭間的低語,秀女們笑聲似乎更引人注目。水榭外的君閑也覺那美人分外賞心悅目,大飽眼福之餘,伸手拍拍衛平疆的頭,笑著吩咐:“無論如何都要護著景……景王殿下……”